将手里的鲷鱼饭放下，我坐在玄关的矮凳上换鞋。卧室虚掩的房门敞开了一线，灰崽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确认是我之后快速小跑过来，用脑袋蹭我的裤管。

作为一只已经五岁的猫，它的行为举止和小时候基本一样，特别是在粘人这一项上，很欣慰地没有任何变化。

“饿了吧？” 我伸手摸了摸它 “等一下，我给你弄饭”

灰崽歪过头看看我，小声地“喵”了一句

将已经快要耗尽电量的手机充上电，我从橱柜里拿出一盒鸡肝罐头，用小勺擓进灰崽的食盆，后者迅速跟上，将脸深埋进盆里认真进食。打开冰箱，除了汽水还有老妈之前寄过来的腌瓜之外也就没有其他了。我将他们都取出来，坐在灰崽旁边，打开电视开始拆鲷鱼饭的包装袋。

“呼哧呼哧”

猫吃饭的声音大的几乎要将电视声都盖过去了，我伸出脚轻轻地踢了它一下

“只是比平时晚一个小时，你也太夸张啦…”

灰崽继续忙活着，对我的话置之不理

我叹了口气，将腌瓜丢进嘴里，“嘎吱嘎吱”地与之较劲。

电视的声音，猫吃饭的声音，嚼腌瓜的声音，熟悉的声音循环往复。这是我对东京的夜晚最熟悉的声音组合，然而我依稀记得再早一点的时候，夜晚是应该要更吵闹一些的：翻报纸的声音，锅碗瓢盆的“叮当”声，蒸汽将锅盖顶开的“咕嘟”声，晚归的鸟叫声，我的笑声，准从社团回家的开门声……更多的，更复杂更琐碎的声音穿插冲撞着，直到有一天，它们全都被一种无比压抑的沉默取代。

直到我在这种沉默中来到东京。

“嗡嗡”

夜晚里新的声音出现了，我伸手拿过手机，屏幕上是那颗猫头

【你到家了么？】

【嗯，我正在吃饭】

我打开手机相机，拍了一张照片发过去

【鲷鱼饭？】

【对，你吃晚饭了么？在那边有东西吃么？】

【车站里有便利店】

屏幕出现了德文的晚餐：荞麦面便当、盒装绿茶，还有一只大福。

【挺好的，至少不用每顿都吃速食】

【是的】

少年回复道，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他们有鲷鱼饭就更好了】

我隔着屏幕，仿佛听见了另一头咽口水的声音。

灰崽的饭已经吃完了，在食盆前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在我旁边坐下给自己舔毛。

【话说回来，你晚上睡哪？】

【警务室，那边有值班休息用的单人床，能锁门也有监控，感觉安全一点】

【你怕一个人睡觉？】

【没】少年回复得非常迅速 【只是心里踏实】

我不由地笑了笑，决定不再对这个问题继续追究

【那个，森冈桑】

【嗯？怎么了？】

【我可以打视频通话过来么？】

【诶，现在？】

【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我和灰崽交换了一个眼神，快速将碗里剩下的饭扒光

【你打吧】

几秒钟后，少年穿着睡衣出现在了屏幕上

“哈喽” 德文大幅地朝我挥手，带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大晚上的打扰了”

“家里只有我和一只猫，也谈不上打扰” 我说 “对了，你哪来的睡衣？”

“百元店” 少年将镜头偏了一偏，露出窗户外面「大创商店」的彩色招牌 “拖鞋、牙膏、洗发露都从这里拿的，里面什么都有”

“那你过的还是蛮舒服的，至少不像是被流放的样子” 我笑了笑 “所以你打电话来就是要和我展示这个么？”

“那倒不是，主要想给你看一下我这边的环境” 德文摸了摸鼻子 “傍晚那会儿没来得及，我想说看看能不能再多给你一些有用的信息之类的”

“哦………”

我点点头，心想这家伙恐怕只是不想继续一个人待着而已

“那我就先从我住的地方开始了？稍等片刻”

像是在模仿Youtube上专门做Room tour题材的那些生活类主播，少年将镜头调转后煞有其事地开始运镜。直播画面从值班警察用的单人床上开始，然后是监控屏幕和储物柜。那些吃完的饭盒被统一堆在墙角，旁边的办公桌上放着背包和手机充电器。镜头在这之后晃了几下（应该是被鞋子绊了个趔趄）然后转移到了门口，一把木质椅子倾斜着卡在门把手下方，被德文拎起来挪到别处。

“安全意识挺高” 我说 “如果还有别人闯进来就不好了”

“咳…万一有怪物呢？”

德文咳嗽了一下，在我的揶揄中将门拉开。外面是车站内厅宽阔的走廊，在明亮的灯光下倒也算是让人安心。

“刚才是我睡觉的地方，至于吃的和用的，这些都能满足”

他用手指了指内厅里的小型店铺街，从711到文具店、特产店、报刊厅，包括我下班的时候路过，排了不少人的那家和果子专卖店……能想到和基本生活相关的店基本应有尽有，这样的供给在末日的背景下也能算是充足。

“早餐基本都从点心店拿，午餐和晚餐就吃711，日用品去大创百货…哦，你看到那个维修间了么？里面甚至还有一个小的淋浴可以用来洗澡，是投币式的那种，很神奇吧？”

“确实” 我盯着屏幕那端的车站，在少年的介绍下变得熟悉又陌生

“还有更意想不到的” 德文将镜头调转过来对向自己，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发现这些店铺里的东西都不会正常消耗”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每天都会来拿各种东西么，吃的啊，牙刷牙膏啊之类的。然而第二天再来的时候，货架都会被重新填满，便当和点心也是新鲜的” 少年挠挠头“就好像我的行为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影响，到点了就会自动刷新一样”

少年的镜头往橱窗里偏倚了一下，那些暖光下的食物包装突然间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担心坐吃山空” 他说 “我们往前走吧”

往店铺街的右手边走，就来到了千代田线往代代木公园方向的乘车站台。表參道站算是历史相当悠久的老站了，早在昭和13年，也就是1938年的时候，东京高铁就设立这个站点，只不过早期叫【青山六丁目站】，直到1941年更名为【表參道站】，并在1972年贯通了千代田线。除了后续新增的用来显示列车信息的电子站牌外，多年以来表參道站站内部都几乎没发生过什么变化：夜晚的站台很像之前网上很火的“梦核”场景：用米黄色的瓷砖贴片装饰的圆柱如同沉默的巨人，支撑起轨道上方的穹顶。站台两侧保留着书报亭和速食饭团店铺，后者的招牌灯箱已经褪色成老胶卷一样的暗黄色，在包浆和灰尘的覆盖下像一块来自昭和末期的琥珀。

“这边就走到头了，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大概是实在没什么好介绍的，德文将手机往前探了探，转身准备便往回走 “等下应该还会有一班车，之后就到停运时间了，一直到明天上午六点”

“诶？你那边不是没办法看到具体时间么？” 我有些讶异 “我记得傍晚那会儿车站时钟上显示的都是乱码？”

“没错，现在也还是乱码。不过我有办法知道现在是几点” 少年将摄像头切回自己的视角，像是很高兴我问了这个问题 “和你通话的时候不是有车进站嘛，你那边的广播会播具体的车次，我对着时刻表看到了具体的时间，然后打开手机里的计时器，往上叠加小时就能推断出具体时间了。虽然也只是几点几分，月份日期啥的还不行。”

“原来是这样，挺厉害的啊”

“嘿嘿” 德文有些得意地笑道 “当然现在还有更方便的办法，想知道时间问你就行”

“确实如此”

“那就这样，我们现在往回……”

“等等” 我叫住了少年 “先别回去”

“诶？咋了？”

“你之前说过，自己有尝试坐车离开是吧？”

“嗯，对的” 德文用手挠了挠头 “不过只要上车就会昏睡过去，所以哪怕出去了我也没法下车。我应该也有和你说过这个情况”

我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前面

“你有试着下去过么？”

“下去？” 少年愣了一下 “你指哪儿？轨道下面？”

“嗯” 我点点头 “坐车会睡的话，用走的呢？”

“你，你认真的？”

“我只是提个有可能破局的想法，没准可以试试看”

“……”

“怎么了？” 见他没有搭茬，我有些奇怪 “你不想回去么？”

“我……呃……”

德文张了张嘴，探头看了看下面，又转过头来看看我，嘴唇忽然开始有些颤抖起来

“不行” 他说，往后退了几步 “还是不行，我不要！”

“这会儿应该没有车开，如果很快下去又上来的话应该可……”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少年却异常用力地摇头，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不要再说了” 他往后退着，看向轨道的眼神充满恐惧 “求你了”

“呃，行，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换了个语气安抚道 “你还好么？有哪里难受么？”

“呼……呼……”德文摆摆手，走到站台上的长椅上坐下，大口地喘气 “我缓一下就好”

他在椅子上坐了几分钟，直到胸口的的起伏逐渐平缓下来。我依然对此感到一头雾水，眼下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做不到”

过了一会儿，他张口说道，声音同样带着困惑

“我好像对轨道有些不太好的感觉，往下看的时候就像是被摁进水里，马上要窒息了一样，有点害怕”

“没事的，你不想去就算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我摆摆手 “不想去的话就先不用去了，后面应该还有其他的办法出去”

“嗯”

这段略微有些尴尬的插曲后，我与德文隔着屏幕相视无言。但我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他这样明显的抵触情绪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发起，一定是触碰到了关联又不太好的记忆，才会本能的抵触才对。也就是说，少年并不是完全“失忆”的，更有可能的是像沉在水面以下的浮桥，需要一边摸索一边投石探路，才能往前走。

既然如此，还是眼见为实比较好

“德文” 我出声打断了沉默 “距离下一班班车还有多久？”

“现在几点？”

“九点四十五分”

“那大概还有十五分钟”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时刻表 “千代田线的末尾几班车间隔比较久”

“好，等车来了之后你就上去，期间我们保持视频通话，可以么？”

“诶？你要干嘛”

“车会催眠你，对我估计没啥影响”我说 “我想自己看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呃……行吧” 德文点点头 “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还要准备？”

“移动电源” 少年的眼睛往右上角瞥了瞥 “我的手机快死了”

十五分钟后，千代田线的绿色列车在站台前缓缓停下。少年带着从便利店“临时借来”的移动电源和手机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手机架在座位上方

“这样就行了么？” 德文问，将摄像头对准窗外 “等下车开起来我可能就做不了什么了哦”

“嗯，可以了” 我说，看着屏幕外的站台 “放稳一点就行了，你睡你的没关系”

“车门即将关闭，请快速上下车。车门即将关闭，请快速上下车……”

离站的通知声从扬声器里传出，电机的“嗡嗡”声响下，屏幕里的画面微微抖动着。当天最后一班千代田线从表參道站驶离，站台在视野里缓缓后撤，列车一头钻进黑暗的隧道中。

“哈……哈欠…”

德文之前在line留言里和我描述的，抵挡不住的倦意似乎是离站的一瞬间便表露出来，少年靠近麦克风，努力却又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森冈桑，我撑不住了，后面就拜托你啦”

“好”

一声伏地的轻响后，电话那头就只剩下少年的轻鼾声

这个催眠的效果…还真是秒睡

我盯着屏幕，努力在一片黑暗中辨别高速划过的景象。平稳行驶十分钟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列车在隧道中飞速穿梭，同日常通勤别无二致。

我有些困惑地挠挠头发，却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景象似乎已经有些不太正常了

因为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任何的报站声，也没有任何进站的迹象

表參道站是千代田线往【代代木上原】方向的倒数第四站，接下来的【明治神宫前】，【代代木公园】。【代代木上原】几站的间隔都不远。下一站【明知神宫前】的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最多不过两分钟车程，而事实情况是，临近进站的广播一直没有响，而这趟车也在一如既往地继续行驶，甚至在过去的十分钟里，没有路过任何站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它正在往哪开？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电脑，搜出千代田线的路线图，对照着计算每一站的间隔与时间。按正常情况来算的话，列车此时应该已经到达这个方向的终点站【代代木上原】，再往后面应该就是检修路线和回头弯了。

虽然经过下午的事，对这种结果已经有一定的心理预期，但无法解释的现象依然让我手心发汗。

又十分钟后，镜头里开始有了些许光亮。我屏气凝神地看着屏幕，直到站台的一角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刹车声，缓缓出现在画面中，而后，一个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让我整个人打了个激灵

【表參道，表參道站到了。请从右边车门下车】

熟悉的速食店与书报亭，然后是写着【表參道】三个汉字的，巨大的站牌。

从始至终，从表參道的出发又驶离的，也许只有这一班车，在少年的昏睡中持续不断地循环往复。

“嗯………头疼”

耳边传来德文微弱的呻吟，手机的摄像头调转过来，露出他龇牙咧嘴的脸

“你的表情怎么像见了鬼一样” 他说 “怎么样？有看见什么么？”

“嗯，有点难以解释” 我吞咽了一下

“所以我去哪儿了？”

“哪儿也没去”

“你说啥？”

德文瞪大了眼睛

“我想，这趟列车恐怕去不了任何地方” 我说 “它已经没有下一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