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慕莉娅的专用马车内部宽敞而舒适,内衬是深邃的费特斯伊靛蓝色天鹅绒。车厢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香气——不再是之前的某种强烈冷香,而是一种如同静夜中海雾缭绕礁石、月光下幽兰初绽的清冷、幽微却又温润的淡淡幽香,带着不易察觉的海风咸涩底蕴,仿佛是她自身冰冷气质与海岸血脉的无声交融。这气味极淡,却无孔不入地萦绕在小小的空间里,是她独有的标记。
艾丽卡,艾慕莉娅的黑发女仆,安静地待在后方紧随的物资马车上。此刻,艾慕莉娅的马车内,只有她本人和她固执要求同乘的专属骑士Ryrie。
Ryrie局促地坐在艾慕莉娅对面靠窗的位置,腰背挺直如标枪,湛蓝的眼睛紧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谷地风光——连绵的绿色麦浪在秋风中起伏,点缀着金黄色的麦堆,远处零星的农舍炊烟袅袅。白鸽领的和平与富庶景象与他紧张的心跳形成鲜明对比。
艾慕莉娅没有看他,苍白纤细的手指百无聊赖地卷着斗篷边缘深蓝色的丝线。但她的身体,却无声无息地向Ryrie这边倾斜。伴随着马车一个轻微的颠簸,她的肩膀几乎要碰到他的手臂。她忽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直接、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紧紧握住了Ryrie放在膝盖上、下意识握成拳头的右手!
Ryrie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连耳尖都红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艾慕莉娅手心那异于常人的冰冷触感,以及她手指不容忽视的力道。他本能地想抽回手,却仿佛被无形的锁链锁住,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冰冷的小手包裹着他的指节。
艾慕莉娅依旧没有看他,她的侧脸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中显得愈发精致疏离。但她握着Ryrie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反而微微调整了姿势,将他的手更牢固地圈在自己的双掌之中,仿佛在确认一件私人物品的存在。接着,她的身体更加倾斜,墨黑的发梢擦过Ryrie的手臂,她的脸颊几乎要贴上他的肩膀。那份清幽、带着海风感的冷香变得更加清晰可闻,丝丝缕缕钻入Ryrie的鼻腔,混合着她身上那拒人千里的冷漠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眩晕又窒息的存在感。
“Ryrie……”她的声音很低,如同梦呓,并非温柔,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呼唤。
“……在,小姐。”Ryrie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压抑和窘迫,他甚至不敢低头看她近在咫尺的脸颊和睫毛。
“安静些……”艾慕莉娅低语,闭上眼睛,将头完全靠在了他紧绷僵硬的手臂上。仿佛Ryrie的体温和他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心跳,是这片喧嚣世界(即便窗外是宁静田野)中唯一能让她短暂栖息的礁石。对Ryrie而言,这却是最甜蜜沉重的枷锁,锁链的另一端紧攥在那只冰冷的小手里。
车队驶入一条相对狭窄的谷地小径,两侧是长满茂密灌木的山坡。哈罗德爵士骑在队伍最前方,像往常一样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秋风吹拂,带来丰收的气息,也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他多年战场洗礼练就的直觉突然警铃大作!那绝非牲畜的气味!
“敌袭!列阵!保护小姐!”老教头声如炸雷,瞬间打破了旅途的宁静!
哈罗德爵士的预警刚落,尖锐的哨音便刺破天际!两侧山坡上呼啦啦涌出数十道穿着杂乱皮甲、手持砍刀长矛乃至简陋弓箭的身影!他们发出杂乱凶残的咆哮,如同蝗虫般俯冲而下!为首的头目挥舞着两把豁口的弯刀,眼中闪烁着贪婪与暴戾:“肥羊们!把值钱的留下!”
“下马!外围防御!”哈罗德爵士咆哮着,巨大的双手剑已经如闪电般出鞘,冰冷的寒光在秋日下闪耀!那柄饱经沙场的巨剑在他手中轻若无物,一记势大力沉的横扫!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匪徒只觉得腰腹剧痛,铠甲(若有)和身体如同纸糊般被撕裂开来!惨叫声混合着内脏的碎片飞溅,瞬间震撼了紧随其后的匪徒!老兵出剑,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战场上最有效、最致命的杀戮技艺!
Ryrie的反应几乎与哈罗德爵士的警告同步!在艾慕莉娅松开他手的瞬间,所有羞涩和窘迫瞬间被冰冷的战斗意志取代!他如同猎豹般从座位弹起,拔剑在手,湛蓝的眼眸锐利如鹰隼。“小姐!呆在车里!绝不要出来!”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命令口吻,随即毫不犹豫地撞开车门,冲入战场!
三名费特斯伊老兵也展现了远超普通护卫的实力。他们迅速形成三角阵势,牢牢护卫在艾慕莉娅的马车前方和左右,手中长剑或战斧舞动,精准而高效地格挡、反击。老兵们的靛蓝色束腰外衣被鲜血浸染,但他们一步不退!金属的撞击声、匪徒的惨嚎、老兵们低沉的战斗呼喝与哈罗德爵士双手剑撕裂空气的恐怖破风声交织成一曲死亡交响乐。
Ryrie剑光如电,动作迅捷而致命。他格开一支射来的箭矢,反手刺穿一个试图靠近马车的匪徒咽喉。他的战斗风格不如老教头那么刚猛霸道,却更为灵动精准,每一剑都力求要害,深得费特斯伊家族实用战斗技巧的真传。
然而,匪徒的数量远超预期!他们像疯狗一样不顾伤亡地扑上来,用人命堆砌进攻的阶梯!一波倒下,另一波又涌上!费特斯伊一方尽管战力超群,但毕竟只有六人(包括车夫迅速躲入车底),面对数十亡命徒的围攻,渐渐被压缩防御圈,陷入了苦战!哈罗德爵士巨剑威力无匹,但体力的消耗也极大;三名老兵身上也开始出现多处深浅不一的伤口,动作稍显滞涩。Ryrie为了保护马车侧翼,肩甲被一柄粗糙的斧头狠狠劈中,虽然坚韧的半身甲没有完全碎裂,但左肩传来钻心的剧痛和麻木感,让他握剑的手微微发颤!
就在Ryrie和哈罗德等人奋力抵挡正面冲击,一个精瘦得像泥鳅的匪徒借着混乱和山坡的掩护,悄悄潜行到了艾慕莉娅马车的另一侧死角!他看到车窗开着一条小缝,一张苍白而美丽得不似凡人的脸隐约可见!极致的恐惧被巨大的贪婪压倒,他狞笑着,猛地用手中的短矛对准车窗缝隙狠狠扎去!眼中闪烁着劫持贵女索取巨额赎金的疯狂光芒!
车厢内的艾慕莉娅,在听到第一声哨响时,精致而苍白的脸上并没有寻常少女遭遇袭击应有的恐慌或尖叫。只有被打扰的极度不悦,如同平静冰面被顽石砸碎般的冰冷怒意!她讨厌这些突然出现的、肮脏的家伙打扰了她仅有的、可以独占Ryrie的空间和时光!
当那支闪烁着寒光的粗糙矛尖带着狠辣破风声刺穿窗格缝隙的瞬间,艾慕莉娅那纯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眸微微一抬。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丝被打扰的烦躁,以及……一种看待蝼蚁即将自行碾死的漠然。
电光火石间!她如同最灵巧的猎豹般身体向后一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矛尖的直刺!同时,她那只看似柔若无骨的左手快得只留下残影!从深蓝色丝绒裙装的宽大袖口中,一柄样式朴素无华、甚至刃口已微有磨损的单刃匕首滑入她的掌心!正是多年前,尚且青涩的Ryrie在家族铁匠铺中笨拙地参与锻造、并最终赠予她的那把普通匕首!
动作流畅得令人心悸!她的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匪徒因用力突刺而伸到车窗内的手腕!那纤细手指的力量大得惊人,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钳制!未等那匪徒因手腕剧痛而哀嚎出声,艾慕莉娅借着对方前冲的力量顺势一拽!将惊骇莫名的匪徒半个身子更狠地拉向车窗!同时,她的右手握着的匕首带着一道冰冷、决绝、没有任何犹豫的弧光,精准地抹过了对方因惊愕而大张的脖颈!
“呃……”匪徒所有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无意义的嗬气。温热的、带着腥臭气息的血液如同喷泉般溅射开来!大部分喷洒在马车外壁上,还有几滴滚烫的血珠溅落在艾慕莉娅苍白的脸颊和深蓝色的裙摆上,如同雪地上绽开的几朵小小红梅。
艾慕莉娅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双迅速失去光彩、凝固着贪婪与死亡的眼睛,手腕一松。匪徒的尸体像破麻袋一样从车窗软倒下去,重重砸在地上。
她收回匕首,指腹随意地抹去脸颊上那点微热的血迹,动作自然得如同拂去一粒灰尘。低头看了看染上些许污迹的裙摆,纯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更深的、纯粹针对这些肮脏侵入者搅局的冰冷怒意和厌恶。杀人?对她而言,不过是清除挡在路上碍眼的垃圾。她唯一在意的,是这些垃圾破坏了旅程——尤其是破坏了她与Ryrie独处的这份难得的静谧时间。
“呜——呜——呜——!”
就在谷地血战正酣,费特斯伊众人压力陡增之际,一阵嘹亮、急促而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突然从谷地另一侧高坡上响起!那号角声带着一种庄重、警告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紧接着,一支约莫三十人的骑兵队伍如同银色的洪流般从山坡后方席卷而下!他们的装备远非盗贼可比:士兵们身着打磨光亮的银灰色锁甲和头盔,胸前清晰可见一块面蓝色盾牌纹章,上面一只优雅展翅的白鸽图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正是白鸽领怀特多夫家族的象征!
为首一名戴着军官羽饰头盔的骑士高举着长剑,声震四野:“以白鸽堡领主之名!剿灭盗匪!放下武器者不杀!”
这支生力军的突然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白鸽家族士兵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迅速从外围冲散了盗贼集团的混乱包围圈。他们的战术明显偏向分割、驱赶和压制,与费特斯伊家族杀伐果断的风格形成对比,但效果惊人!
原本气势汹汹的匪徒们顿时陷入恐慌!在两面夹击下,尤其面对正规军的冲击,他们瞬间失去了战斗意志。有的丢下武器抱头鼠窜,有的还想负隅顽抗,却被迅速砍倒或制服。
几乎在转瞬之间,战斗就宣告结束。谷地里一片狼藉,到处是倒毙的匪徒尸体和被制服的俘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白鸽领的军官策马来到哈罗德爵士面前,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英俊但神情严肃的脸。他右手抚胸,对着马车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怀特多夫家族巡逻队长,萨维伯欧·怀特多夫,向您致意,尊贵的客人!让流窜的盗匪惊扰了费特斯伊家族成员的归途,是我白鸽领治安的失职!万分抱歉!”
哈罗德爵士此刻已经收起了巨剑,虽然身上血迹斑斑,但气势不减。他同样一丝不苟地回礼:“哈罗德,费特斯伊家族教头与艾慕莉娅·费特斯伊小姐的护卫。感谢怀特多夫家的及时援手,萨维伯欧队长!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巧妙地将小姐的身份点明,同时也表达了谢意。
马车门被推开。Ryrie立刻紧张地转头看去。艾慕莉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唯有那双纯黑的眼睛里翻涌的冰冷怒意仍未完全平息,显得比平时更加深沉。沾染了几滴暗红血迹的深蓝色裙摆在风中微微摆动,她并未立刻看向救场的军官,冰冷的目光先落在了Ryrie身上——看到他还活着,身上的伤似乎不算致命时,那翻腾的冰冷怒意似乎才稍稍压下去一点点。
萨维伯欧队长看向艾慕莉娅,目光中带着真诚的关切和敬意:“艾慕莉娅小姐!您受惊了!此地刚刚经历战斗,不宜久留。鄙人代表怀特多夫家族,恳请诸位贵客移驾前往不远的白鸽堡稍作休整。领主大人必定会为各位提供干净的住所、热食和一切必要的帮助。同时,也请允许我们对今日之事彻底调查,给费特斯伊家族一个交代。”
哈罗德爵士看向艾慕莉娅,征求她的意见。白鸽堡确实是当前最安全的选择,处理伤口、休整队伍都极为必要。
艾慕莉娅的目光终于从Ryrie身上移开,落在那名彬彬有礼的白鸽队长身上。她并未立刻回应邀请,只是冷冷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尸体和被押解的俘虏,眼神中没有任何温度。最后,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裙摆那几点碍眼的血污上,轻轻抿了抿几乎毫无血色的唇瓣。
“太吵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毫不掩饰被打扰后的冰冷余怒。然后,她才看向哈罗德爵士,没有任何感激之情,只是平淡却命令地说道:“那就去。快些换掉这身。”
她没有说“谢谢”,也没有对白鸽家族的援手表示任何客套。她的应允,与其说是接受好意,不如说是为了尽快离开这片令她不快的血腥之地,并换掉沾染了污秽的衣裙——或许更重要的是,尽快找回被强行打断的、那份她与Ryrie之间那被迫分开的“独处时光”。
哈罗德爵士心领神会,对萨维伯欧队长点头:“如此,便有劳怀特多夫家族了。”
兰德尔队长微微躬身:“荣幸之至!请随我来!”他挥手示意手下押送俘虏并清理道路。
Ryrie默默忍着肩伤,准备重新登上马车守护艾慕莉娅。当他走到车门前时,艾慕莉娅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肩甲上的斧痕和血迹上,纯黑的眼眸似乎眯了一下,里面的幽暗仿佛更浓了一分。
在白鸽家族银甲士兵的护送下,费特斯伊的车队再次启程,在午后的阳光下,缓缓驶向那座象征着和平与繁荣的白色城堡——白鸽堡。马车轮碾过谷地被踩踏倒伏的麦子,留下深色的辙印。艾慕莉娅回到车厢,轻轻关上车门,将外面血腥的风光和喧嚣彻底隔绝。车厢内,那份清幽的海风般冷香依然萦绕,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铁锈般微不可查的血腥气息,以及一种更为凝滞的、被打碎的冰冷寂静。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白皙的、刚刚结束了一条生命的手掌,缓缓握紧,仿佛要捏碎什么无形的东西,然后才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闭上了纯黑冰冷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