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狮领的黎明带着海港特有的湿冷,伯爵兰德尔与长女艾莉诺的车队已悄然驶离别馆,车轮碾过湿润的石板路,留下寂静的回响。伯爵特意叮嘱过哈罗德爵士:“让艾慕莉娅多睡会儿,不必送行。回程颠簸,让她养足精神。”这份体贴下,是父亲对幼女深藏的内疚与无奈。

别馆深处,艾慕莉娅的套房外走廊,Ryrie穿着便于行动的靛蓝色束腰外衣和轻便皮甲,如同沉默的礁石伫立在雕花木门前。哈罗德爵士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老教头也换上了便于行动的半身锁甲,腰间悬着那把饱经风霜的双手剑。他身后跟着三名同样身着费特斯伊家靛蓝色束腰外衣、胸前佩戴着深蓝底色、展翅渡鸦背倚银白长剑纹章的老兵。他们面容沧桑,眼神锐利如鹰,是哈罗德一手带出的、最忠诚可靠的核心护卫。

“如何?”哈罗德爵士低声问。

“还没动静,爵士大人。”Ryrie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惊扰。

哈罗德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那丫头……你去叫她。记住,保持警惕,外围有我们守着。”他身后的三名老兵无声颔首,如同融入阴影的磐石。

Ryrie深吸一口气,轻叩三下门扉。

门内毫无回应。他轻轻推开厚重的橡木门,浓郁的冷冽花香扑面而来。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低垂,只留下缝隙渗入几缕微弱的晨光。巨大的四柱床上,艾慕莉娅如同沉睡的冰雪精灵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墨黑的长发散落在雪白的枕席上,只露出一小片苍白的侧脸。

“小姐,”Ryrie走到床畔,声音轻柔如羽毛,“天色不早,该启程了。哈罗德爵士在等我们。”

艾慕莉娅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鼻息间发出一声带着浓重睡意的慵懒鼻音:“嗯……”

Ryrie耐心地等待着。半晌,艾慕莉娅终于微微侧过脸,纯黑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犹如深潭,带着初醒的朦胧和一丝娇纵。她看着床边站得笔直的Ryrie,朱唇微启,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软糯命令:“……困。Ryrie。”

“……小姐?”

“……抱我起来。”她伸出手臂,纤细的腕骨裸露在空气中,“……不然不起。”

一股热流瞬间涌上Ryrie的耳根和脖颈,白皙的皮肤染上一层明显的红晕。他并非畏惧家族礼仪(费特斯伊家族内部氛围相对宽松),而是单纯因为艾慕莉娅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亲昵依赖的命令而感到手足无措的羞赧!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双手在身侧紧张地握了握拳,湛蓝的眼眸里充满了无措和纯粹的窘迫。

“小、小姐……”他试图找回声音。

艾慕莉娅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命令的强硬,却透出一种固执的依赖,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她没有说话,但那伸出的手臂丝毫没有收回的意思。

最终,Ryrie骑士那刻在骨血里的、服从于眼前少女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羞涩。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谨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易碎的冰晶般,双臂穿过艾慕莉娅的身下和膝弯,将她连人带被轻柔地抱了起来。

少女冰冷的身体隔着薄薄的睡裙传递着凉意,墨黑的发丝扫过他的脖颈,带来微痒的触感。艾慕莉娅顺势将头枕在他坚实的肩窝里,闭着眼,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仿佛冰山消融了一角的弧度——一点小小的、隐秘的胜利喜悦。被完全笼罩在自己专属骑士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气息中,那份冰冷的棱角似乎柔和了一瞬。

Ryrie心跳如擂鼓,几乎能听到血液奔流的声音。他僵硬地抱着她走向梳妆台,动作轻缓得如同走在悬崖边缘。艾慕莉娅全程闭着眼,任由他安置好自己,那份理所当然的依赖,是施加在忠诚骑士心尖最甜蜜也最沉重的枷锁。

早餐是在别馆小厅安静进行的。艾慕莉娅换上便于出行的深蓝色束腰丝绒长裙和保暖斗篷,神情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冰冷,仿佛清晨的撒娇未曾发生。哈罗德爵士、Ryrie和三名老兵陪坐一旁。食物简单:热牛奶燕麦粥、煎蛋和熏肉,金狮领特产的咸奶酪。气氛沉默。

哈罗德爵士用粗粝的手指抹去嘴角的一点奶酪碎屑,沉稳开口:“小姐,在返回黑羽堡之前,老臣有个提议。雷蒙德少爷独自驻守黑羽堡,肩负重任。此行离开家族领地近月,临走前,何不为他选一件礼物?表达兄妹之情,也体现家族的关切。”他看向艾慕莉娅,眼神锐利却不失温和。

艾慕莉娅用小勺搅动着碗里的燕麦,头也不抬:“无聊。雷蒙德什么都不缺。”她对人情世故向来兴趣寥寥。

Ryrie适时轻声道:“小姐,虽然少爷什么都不缺,但一件出自金狮领、具有本地特色且实用的礼物,意义不同。比如……一把趁手的猎刀?雷蒙德少爷酷爱狩猎。”他小心翼翼地为老教头铺垫。这是事实,雷蒙德的狩猎技艺在北方颇为有名。

艾慕莉娅抬眼瞥了Ryrie一下,纯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但出乎意料,她没有反驳,只是冷淡道:“哦。那……你去挑。”

Ryrie微怔:“小姐?”

“我是说,”艾慕莉娅放下勺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制,“要去你去挑?不,是‘我’去看看。但你要陪着。”她又补了一句,像是强调,“……挑什么都行,你负责选好。”

哈罗德爵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正好,金狮领的‘狮颚熔炉’是王国东部最负盛名的武器与工艺品市集,距离别馆不远。小姐愿意亲自为少爷挑选礼物,再好不过。我们护送您前往。”

“狮颚熔炉”市集坐落在金狮城港口区的核心地带,巨大的石砌拱门(设计成咆哮雄狮的口部形态)是入口。宽阔的石板街道两侧林立着风格各异的工坊和店铺,铁砧敲击声、拉风箱的鼓风声、商贩的叫卖吆喝以及各地方言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煤烟、油脂、硝石、香料、海鱼和金属独有的混合气息。巨大商船的桅杆和绘有金色狮头旗帜在视野尽头隐现。货品琳琅满目:精钢板甲、轻灵弯刀,到各种实用工具、精致的玻璃器皿、异国香料、华丽皮毛……这里是财富与技术汇聚的熔炉。

哈罗德爵士与三名老兵不动声色地散开,形成一个半圆形的护卫圈,将艾慕莉娅和紧随其后的Ryrie护在中间。艾慕莉娅对满目的繁华兴趣缺缺,只偶尔在一两个镶嵌着闪亮宝石的匕首展柜前短暂驻足。她的目光更多是投向那些样式古朴或工艺奇特的武器上。Ryrie则紧张地戒备着四周,同时努力搜寻着适合雷蒙德的猎刀。

在市集一处交叉路口,一队人马引起了周围行人的自动避让——那标志性的光洁银白铠甲和纯白披风上醒目的“光辉圣杯”金纹,象征着教廷最精锐的圣殿骑士团。为首的女骑士身姿挺拔如雪松,白金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深邃却平静的灰蓝色眼眸。她的容貌端庄而英气,如同神殿中的大理石雕像,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神圣与不容侵犯的威严。正是圣辉骑士团次席剑士,艾莉洛耶斯·圣西尔。她正与一名金狮城官员交谈。

当艾莉洛耶斯无意间侧目,视线恰好穿过人流,捕捉到了身着深蓝裙装、气质冷冽如冰的艾慕莉娅·费特斯伊,以及她身边那位蓝眼睛的、如同影子般存在的忧郁骑士。

艾莉洛耶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转为一种骑士间的肃然。她微微扬起下颌,对金狮城官员颔首示意中断谈话,然后迈着沉稳而优雅的步伐,径直走向费特斯伊一行人。她在距离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动作如教科书般标准,右手“铿锵”一声平举至左胸,行了一个庄重的骑士礼,手臂上的银白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的光辉。

“日安,艾慕莉娅·费特斯伊小姐。”艾莉洛耶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圣殿骑士特有的稳重与距离感,“金狮领的风光想必给归途添了几分色彩?”她的目光礼貌地落在艾慕莉娅身上,自然也扫过了艾慕莉娅身后瞬间绷紧身体的Ryrie。她能清晰地想起不久前的金狮比武大会上,自己那精准一击将这位忠诚骑士从马背上击落的瞬间,以及眼前这位小小姐当时眼中迸发出的、那尖锐如冰棱般的敌意。

艾慕莉娅的目光在接触到艾莉洛耶斯白金身影的瞬间就彻底冻结了。她仿佛没听到对方的问候,更无视了那标准的骑士礼。精致苍白的小脸紧绷着,纯黑的眼眸里翻涌着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厌恶!她甚至微微侧过身,用肩膀对着艾莉洛耶斯,仿佛对方是污秽之物,只留给对方一个冰冷疏离的侧影。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哈罗德爵士心头一凛!他深知教廷势力的庞大和艾莉洛耶斯身份的特殊性,艾慕莉娅如此当众无礼,极易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他立刻上前半步,魁梧的身躯巧妙地挡在艾慕莉娅斜前方(并未完全遮挡),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声音洪亮而沉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与距离感:

“日安,艾莉洛耶斯大人!感谢您的问候。我家小姐旅途劳顿,加之归心似箭,恐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他巧妙地将艾慕莉娅的无礼归咎于“旅途劳顿”,同时表达歉意,又不失费特斯伊家族的体面。

艾莉洛耶斯的目光从艾慕莉娅冰冷的侧影,移向挺身而出的哈罗德爵士,再掠过他身后那位蓝眼睛骑士瞬间握紧的拳头和紧绷的身体。她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随即化为一种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宽容的笑意?她显然知道这位费特斯伊小小姐与她身边那位“渡鸦骑士”之间那非同寻常的、甚至有些病态的紧密关系。自己击败Ryrie的那一幕,无疑触动了这位小小姐的逆鳞。

“无妨,哈罗德爵士。”艾莉洛耶斯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温和,“旅途辛苦,人之常情。愿晨曦之主的光辉护佑费特斯伊小姐平安归家。”她再次微微颔首,动作优雅得体,随即不再停留,转身带着随行的圣殿骑士,如同流淌的银色溪流般,汇入了熙攘的人潮之中,留下一个圣洁而挺拔的背影。

哈罗德爵士暗暗松了口气,锐利的目光扫过艾慕莉娅依旧冰冷的侧脸,没有多言。艾慕莉娅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迈步向前,只是周身散发的寒气似乎更重了几分。Ryrie紧随其后,蓝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对艾莉洛耶斯强大实力的记忆、对艾慕莉娅维护自己东西(虽然方式极端)的触动,以及对教会势力的忌惮交织在一起。

在一家以锻造精良实用刀具闻名的店铺前,艾慕莉娅停下了脚步。店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刀具,从伐木斧到剥皮小刀,琳琅满目。店主是一位留着浓密红胡子、肌肉虬结的大师,正用砂轮打磨一把短匕,火星四溅。

Ryrie的目光很快被一把悬挂在墙上的猎刀吸引。刀身长约一尺,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由一种名为“星纹钢”的合金锻造,呈现出深沉的靛蓝色泽,表面有细密的、如同星辰般的银色纹路(与费特斯伊纹章色系呼应)。刀背厚实利于劈砍,刀刃却异常锋利,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刀柄由深色硬木包裹,缠着防滑的鲨鱼皮条,末端镶嵌着一枚打磨光滑的、深蓝色泽的“碎星海珍珠”(象征黑羽堡的海岸线),珍珠周围环绕着一圈细小的银钉,如同众星拱月。刀鞘是厚实的黑色皮革,用银线勾勒出简洁的波浪和海鸟(渡鸦)的图案。

“小姐,您看这把如何?”Ryrie低声询问,指向那把猎刀,“星纹钢坚韧锋利,适合雷蒙德少爷在林地狩猎。刀柄的珍珠象征黑羽堡的海岸,刀鞘的渡鸦……”他顿了一下,看向艾慕莉娅。

艾慕莉娅纯黑的眼眸扫过那把刀,目光在刀柄的深蓝珍珠和刀鞘的渡鸦图案上停留了片刻。她似乎觉得还算顺眼,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大师见有贵客看中,立刻热情地取下猎刀,滔滔不绝地介绍其材质、工艺和平衡性。哈罗德爵士上前仔细检查了刀身和刃口,确认是上品。价格不菲,但对于费特斯伊家族来说并非负担。

交易很快完成。大师用一块油布仔细包裹好猎刀,装入一个朴素的硬木盒中。Ryrie恭敬地接过木盒。

离开“狮颚熔炉”喧嚣的市集,海风带着咸腥味扑面而来。艾慕莉娅走在前面,Ryrie捧着装有猎刀的盒子紧随其后。哈罗德爵士和三名老兵护卫在侧。

艾慕莉娅忽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向Ryrie手中的木盒,纯黑的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声音平淡无波:“收好。回去……给雷蒙德。”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仿佛在解释一个无关紧要的决定,“……反正你挑的。”

Ryrie微微一怔,随即低头应道:“是,小姐。” 他小心地将木盒抱紧。这份礼物,虽然名义上是艾慕莉娅所赠,但承载的,是他对雷蒙德少爷的敬意,以及……艾慕莉娅小姐那冰冷外表下,一丝极其细微的、对兄长的(或许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认可?亦或是,仅仅因为这是他Ryrie挑选的,所以她才愿意送出?

归程的车队已在别馆门前等候。艾慕莉娅在Ryrie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哈罗德爵士翻身上马,目光扫过渐次升高的日头和金狮领繁华依旧的街景,最后落在艾慕莉娅马车紧闭的窗帘上。

“启程!”老教头低沉的声音响起。

车轮滚动,载着费特斯伊家族的渡鸦纹章,缓缓驶离了金狮领这座喧嚣的黄金熔炉,踏上了返回东北海岸、那座矗立在阴霾与海浪之上的黑羽堡的漫长归途。车辙延伸向远方,如同命运刻下的痕迹,而车内的艾慕莉娅,或许正透过窗帘缝隙,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亦或是,将目光落在身边沉默守护的骑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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