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盯着那白衣女道那张无数次出现在她午夜梦回、被泪水打湿的记忆深处的脸庞，此刻竟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仿佛云端俯视凡尘的疏离与威严。
如今的阿姊与她之间有若皓月之于萤烛般，隔着整个人间。
冕旒的玉珠因她身体的剧烈颤抖而相互碰撞，发出细碎却清晰的声响。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在冰冷的石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喉间一阵腥甜，眼前阵阵发黑，八年来强撑的骄傲和女帝的威仪，因这一声呼唤碎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被命运反复戏弄的狼狈和深入骨髓的委屈。
林潇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竟惊讶地发现，这两位姿容不下于她的绝世佳人长相竟有七分相似。
但在同时见到两人的时刻到来之前，即便是之前便常常遇见江师伯的林潇潇，在看清叶惊凰的时候也无法联想到这位凡间王朝的帝王竟似乎与宗门内的定海神针疑似有血缘相连。
也许是一瞬，又或者是过了一晌，叶惊凰才从不知所措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颤抖地问道：“真的是你吗？”
如今名唤“江浸月”，号为“素娥”的白衣女冠仿佛没有听见那声呼唤，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给予叶惊凰。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莫停杯身上。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眸子，此刻沉静得如同深潭寒水，只有深处翻涌着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
她提着那盏奇异的乳白色长明灯，步履无声地走到莫停杯身边。
在她靠近时，那冻结一切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好似月华般温柔的法力，让他沉重的呼吸终于顺畅了一些。
她的目光，她的全部心神，都胶着在那个气息奄奄的男人身上。那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凝滞的关切，像一把盐狠狠洒在叶惊凰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莫停杯睁开了双眼，眸子里依旧是如江浸月记忆中一般的温柔。
江浸月分明看到，某个只能由他来唤自己的昵称已经快要挤出喉咙，却还是被他生生地咽下，落在她耳中的分明还是那个显得有些生分的称呼“江…师姐……”
微弱的声音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一丝……依赖？
江浸月的眼底微微一滞。他终究还是没有叫出那个更亲昵的称呼。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师兄他……已经离不开我了。
心底闪过这样的念头，江浸月的嘴角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别说话。”江浸月的声音依旧温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俯下身，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江浸月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与莫停杯充满信任的眼神，无不刺痛着叶惊凰的眼睛。
凭什么？凭什么阿姊能对他这般温柔？凭什么他要对阿姊这样得依恋？而自己……自己费尽心机，用尽手段，甚至不惜变成自己都厌恶的魔鬼，所求的，也不过是留住他的一点影子！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可在目光触及到莫停杯身上的伤时，却复又嗫嚅着开不了口。
江浸月宽大的道袍袖子拂过莫停杯的面前，带起一阵熟悉的清幽的香气。
莫停杯的眸中泛起波澜，却又被他悄然掩盖。
这股熟悉的气息……是来自一种特别的花。那种花，只开在那个只属于他与她的小山峰。
江浸月眼底的笑意更盛了几分，但却又被强烈的担忧所盖过。
她伸出两根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莫停杯的手腕上。指尖冰凉，但一缕极其精纯、温和、却又蕴含着难以想象磅礴力量的真元，如同涓涓细流般小心翼翼地探入莫停杯残破不堪的经脉。
丹田碎裂，经脉寸断，法力尽失，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已经跨过那道界限的修士其实并不需要动用法力探查便能知晓界限之下的修士的状态。
在目光触及到莫停杯的那时她便已经大致“看”到了莫停杯身上发生的一切。这其中自然包括因林潇潇的鲁莽而落下的伤痕以及……叶惊凰所做的一切。
在面对莫停杯的时候，江浸月总是会自觉不自觉地用最亲昵的方式去照顾他，关心他，正如此刻她特意亲自用法力探查并顺道帮忙温养莫停杯已经千疮百孔的内里。
在法力触碰到丹田某处的瞬间，江浸月搭脉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不是惊愕，而是一种沉凝到极致的怒意。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终于转向叶惊凰。
“你……”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洞穿肺腑的寒意，“给他下的是什么毒？”
这一声质问，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一点火星。
“毒？”叶惊凰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混着胭脂与金粉，狼藉一片。
她看着江浸月，又看看她怀里气息微弱的莫停杯，积压了八年的委屈、被欺骗的愤怒、被抛弃的怨恨、以及一种近乎扭曲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快意，轰然爆发出来！
她惨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噬灵腐元’！阿姊，你可认得这好东西？”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炫耀和控诉，“是一个‘好心人’给的！她说，用了这个，他就再也飞不走了！永远只能是个废人，永远……只能留在我身边！只有我每日为他传度法力，甚至与他阴阳**，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她指向江浸月，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毒：
“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就是因为阿姊你的不告而别，皇爷爷才会疑神疑鬼，乃至引发九子夺嫡！诸王血战，父王早早薨了，武殷血脉竟生生杀到如今我这种郡主都能自称正统！你不告而别，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种吃人的地方！你知道在莫师来之前我过的什么日子吗？我一日睡不到半个时辰，才在无以计数的暗杀者手中逃得性命！你真的挂念过你还有个妹妹吗？！”
她的目光又猛地转向林潇潇，那眼神竟像淬了毒般妖冶：
“还有你！你凭什么？凭什么你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叫他师尊？享受他的教导？而我……我机关算尽，我把我的良知都卖了！我不过是想留他在身边！为什么你们都要来抢？！为什么都要夺走我最后的东西？！”
吼到最后，叶惊凰竟丝毫不顾及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抽泣起来，时不时还因为干呕断一口气。
原本因为看到江浸月与莫停杯亲昵之举而不停绞着手指以缓解心中妒火的林潇潇莫名挨了一顿骂，下意识就要拔剑，然而在看到叶惊凰的面容时，她却不由自主地缓缓收起了长剑。
那被命运戏弄的丑角一样的面孔，简直……和遇到师尊前的自己一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