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狮领的最后一夜,喧嚣与争斗仿佛被厚重的别馆石墙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费特斯伊家族居住的客院餐厅里,深色橡木长桌铺着洁净的亚麻提花桌布,几盏铜座玻璃油灯与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一同,将暖意融融的光投射在每个人的脸上,驱散了东北海岸永驻心头的湿冷阴霾。这是一场没有外人、只属于费特斯伊家族及最忠心守护者的告别晚宴。

伯爵兰德尔端坐主位,眉宇间带着王都谈判留下的深深疲惫,却也努力维持着属于家主和父亲的平和。长女艾莉诺坐在他右手边,神情温婉而细致,不断关注着仆役上菜的顺序。次女艾慕莉娅坐在父亲左手边,纯黑眼眸映着烛火,显得有些疏离。Ryrie·费特斯伊骑士作为艾慕莉娅的专属守护者,被特许坐在她右手边的下首位置。老教头哈罗德爵士则在餐桌末端,如同沉默的磐石。几名负责护卫的骑士长分坐两侧。

菜肴并非金狮领特有的浮华珍馐,而是由艾莉诺亲自指导随行厨娘准备的、充满了黑羽堡风味的“家宴”:

鹿肉暖锅: 大陶锅里盛满了炖得酥烂、浸透汤汁的深色鹿肉块(来自金狮猎场),汤底翻滚着棕色蘑菇、本地甜胡萝卜和产自费特斯伊领地(特意带来)的星形根芹(带特殊辛香气),热气蒸腾中弥漫着熟悉的、由桂叶、山胡椒与海盐混合的东北海岸香料味。

香煎海盐鳕鱼柳: 新鲜银鳕鱼柳在铁锅中煎至两面金黄微焦,只简单地抹上海盐碎与压碎的干百里香草(碎星海崖壁特产),最大程度保留鱼肉的嫩滑清甜。

松露黄油土豆泥山: 细腻柔滑的马铃薯泥混合了足量的奶油和一小撮价值不菲(伯爵带来谈判用的礼物)的黑松露碎屑,散发出难以抗拒的复合香气。

野菊苣坚果沙拉: 微苦的菊苣叶片、嫩菠菜、烤香的松子与脆核桃碎,淋着艾莉诺亲手调制的蜂蜜柠檬醋汁。

酥脆奶酪面包棍: 外皮烤得焦香酥脆,内里软韧,是伯爵习惯餐后蘸汤的配食。

当主菜撤下,仆役清理桌面后,艾莉诺亲自端上了今晚最耀眼的主角——她精心制作了一整天的告别礼物:

“碎星海湾”蓝莓慕斯冻蛋糕。

地基: 由深蓝色海藻果冻(混入少量可食用云母粉,模拟浪花闪光)与碾碎的香草饼干屑(模拟海岸沙滩)层层铺叠而成。

核心: 主体是由新鲜碎星海蓝莓熬制果酱混合牛奶奶油制成的浓郁蓝莓慕斯层,颜色由边缘深蓝过渡到中心近乎黑紫色,仿佛浓缩了最深邃的海水。

穹顶: 最上层是清澈微甜、如同月光洒落海面般的柠檬蜂蜜镜面啫喱。

点睛: 表面缀以几粒圆润如珍珠的白色椰香奶冻球,几片用糖霜雕琢的微型“海鸥”(象征费特斯伊渡鸦的自由一面)展翅欲飞,最中央则精心放置着一座小巧玲珑、用洁白杏仁膏精雕细琢的碎星灯塔模型,塔顶还点缀着一点可食用金箔象征光芒。

伯爵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赞叹与感动,轻轻鼓掌:“我的女儿,这不仅是点心,更是一件足以陈列王庭的艺术品!你总是能用最温柔的方式温暖我们的旅途。” 这份认可让艾莉诺脸颊微红,湖蓝眼眸闪烁着快乐与羞涩:“父亲喜欢就好。愿妹妹归程平安,愿这甜美的滋味能带回家园的祝福。”

然而,这份暖意未能驱散伯爵心头厚重的阴云。他切下一小块蛋糕——特意避开了象征灯塔的部分,将它轻轻置于艾慕莉娅的碟中。艾慕莉娅用银叉戳了戳洁白的灯塔尖,对那生动的“海鸥”置若罔闻,只挖了一点点深色慕斯放入口中。

伯爵放下刀叉,拿起酒杯却没有饮下,望着杯中深红色的酒液,仿佛能映出王都的硝烟暗影。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被现实压弯肩膀的沉重感:

“金狮领的喧嚣过去了,但王都的纷争,如同这杯中旋转的漩涡,远未平息。” 他目光扫过在座的家人和心腹,“今日的协议不过是一层薄冰。金狮公爵扼住了王国财政的咽喉,以‘共御强敌’为名,攫取了远超东北海岸承受能力的权力和赋税。”

他顿了一顿,叹息仿佛带着铁锈的味道:

“王储殿下……有心无力。二王子奥利弗蜷缩在帝国的羽翼下虎视眈眈,不肯退让分毫。教廷分裂,卡洛斯大主教只关心他的‘圣辉疆域’,对真正的危墙视若无睹。更棘手的是……” 伯爵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酒杯边缘,眼神更加凝重,“海恩斯侯爵在东部囤积粮草,静观其变;阿克塞尔家族如同滑溜的鳗鱼,在各方利益间游走牟利;就连我们那位勇猛的布杰斯盟友,也被嚎风高地战后的利益分配绊住了脚步,心思难齐……这所谓的王都会议,只怕是为下一次更惨烈的战争,在重新分发刀叉罢了。”

餐桌上的气氛瞬间凝重。炉火的噼啪声似乎在放大。艾莉诺忧虑地看着父亲,手指微微绞紧了餐巾。

哈罗德爵士放下了手中的面包,眼神如鹰般锐利,默默消化着伯爵带来的坏消息。

艾慕莉娅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碟中的食物里,小口吃着蓝莓慕斯,对父亲话语里的金戈铁马充耳不闻,仿佛那只是窗外的风雨声。她甚至将粘在“灯塔”底座上的一点杏仁膏挑剔地拨开。

Ryrie安静地坐着,蓝眼眸映着火光,他将伯爵的每一句话都刻入心底。王国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这位微末骑士的命运早已与费特斯伊家族,尤其是他身边这位冰冷公主绑在了一起。沉舟侧畔,他只需确保她的安全——这几乎成了他生存的唯一意义。

伯爵的目光最终落在老教头身上,那份沉重的托付不言而喻:“哈罗德爵士,我深知此行王都凶险且漫长。守护好黑羽堡——我们的根基,守护好艾慕莉娅的安全——我和她已逝母亲最深的牵挂,就全系于您一身了。” 他举杯向这位忠诚的老兄弟示意。

哈罗德爵士立即举杯回应,声音沉稳如磐石相击:“伯爵大人请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虽然不比当年锋利,但只要哈罗德还有一口气在,黑羽堡无人能犯!小姐在,堡在!” 他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倒映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

随着沉重的谈话结束,气氛稍稍轻松,大家开始品尝艾莉诺的得意之作。伯爵和哈罗德爵士称赞着蛋糕的精致和味道。艾莉诺关切地询问各人口味是否过甜。

唯独艾慕莉娅始终慢条斯理。她盘里的“碎星海湾”仿佛被施了魔法——象征光芒的灯塔顶饰、翱翔的海鸥、还有大半的“海浪”啫喱几乎未动。她用小勺只仔细地将中心区域那最浓郁醇厚、近乎纯黑色的“深渊蓝莓慕斯层”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盛在自己干净的小碟里。

就在众人或聊天或享受甜点时,艾慕莉娅突然将这个小碟子推向自己右侧的Ryrie。动作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

“Ryrie。” 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命令外的意味?

Ryira立刻放下自己的蛋糕,挺直身体:“小姐?”

“尝尝最里面的部分。” 艾慕莉娅的目光并未离开自己剩下的蛋糕(或者说那片刻意留存的“空海”),“姐姐做得太用心,但我吃不了太多甜腻。别浪费。” 话语依旧是指责形式,但那内容——特意挖出的精华部分,显然与她口中说的“甜腻”不符。

Ryrie看着眼前小碟里那团深黑泛蓝、犹如凝固星海的慕斯。这是小姐第一次在食物上给予他“精华”,而非命令他处理她不喜的边角。一股温热瞬间涌上耳根,他下意识地看向伯爵和艾莉诺。

伯爵似乎正专注于切开自己盘中那座象征灯塔的杏仁膏模型,与艾莉诺低声讨论它的制作工艺,仿佛对身边递出的碟子浑然未觉。

艾莉诺正好捕捉到了妹妹的动作和Ryrie略显局促的反应。她先是微微怔住,随即眼神复杂地闪过一丝了然和极淡的欣慰,却又很快化为一丝无奈和小心隐藏的尴尬。她端起水杯啜饮一口,假装望向炉火,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带着点“我家妹妹终于学会别扭表达关心”的老母亲心态。

哈罗德爵士默默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刀叉切割奶酪面包棍的动作放缓,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沉默,但他锐利的蓝眼睛深处,却悄然闪过一丝宽慰的暖意。伯爵的默许,大小姐的尴尬理解,他都明白。作为跟随伯爵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的老臣,他比任何人都更洞悉人心的幽微。Ryrie这孩子,在那副温顺、忧郁甚至易被看透的外表下,是对艾慕莉娅小姐深入骨髓的忠诚和一种他自己都未必清晰定义的、扭曲的保护本能。这种纯粹的羁绊,在乱世中,或许比刀剑更难能可贵。

“是,小姐。” Ryrie压下心中的细微波澜,恭敬地接过小碟。他用自己干净的叉子挑起一小块那深邃如夜的蓝莓慕斯,放入口中。浓郁、酸中带甜、层次分明的果香与奶香在舌尖绽放,远比蛋糕其他部分更馥郁醇厚。他安静地、细细地品味着,那份沉甸甸的甜意仿佛不仅是蛋糕的味道。

艾慕莉娅没有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只是拿起叉子,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盘中那些被她“遗弃”的“海浪”啫喱和饼干屑“沙滩”。然而,在她纯黑的眼眸深处,那跳跃的炉火光晕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一抹难以捕捉的、类似完成了某件重要事情后的轻松与…满足?迅速消散在深潭般的眼底。

晚餐在一种混合着蛋糕香甜、炉火温暖与未来忧虑的复杂气氛中接近尾声。壁炉中的火焰渐渐低垂,只留下暗红色炭火与余烬,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燃烧后的微香、烤鹿肉的微膻气息和蛋糕残留的清甜。

艾莉诺扶着伯爵起身,准备去书房再确认一些王都之行的文书细节。伯爵临走前,深深看了艾慕莉娅一眼,目光中夹杂着对女儿的忧虑和一份沉沉的托付。又郑重地拍了拍哈罗德爵士坚实的臂膀。

哈罗德爵士起身行礼:“伯爵大人,艾莉诺小姐,请放心。万事皆安。” 话语简短,却掷地有声。

餐厅里只剩下艾慕莉娅、Ryrie,以及还在清理餐桌的仆役。

艾慕莉娅走到壁炉旁,静静看着那些忽明忽暗的炭火。火焰的光芒在她纯黑的眼眸中跳跃,却映不出多少温度。片刻后,她转身,声音平淡无波:“Ryrie,回去了。” 她习惯性地伸出手,等待着。

Ryrie如同执行了千百遍的本能,立刻上前一步,手臂微抬,任由艾慕莉娅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小臂上。她的动作自然得像拂去一片落叶。

哈罗德爵士示意仆役先行离开,自己最后检查了一遍门窗,才走向餐厅门口准备护送他们回房。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暖炉前微红的光晕中,艾慕莉娅苍白纤细的身影被朦胧笼罩,仿佛一幅寂静的剪影。而她身边的Ryrie,微微屈身,如同忠诚的仆从,又似沉默的护卫臂弯,支撑着她通往那不可知的黑暗。

老教头浓眉下的眼眸中,映着这无声的画面,最终化为一个极其轻微的、带着尘世烟火般叹息的点头。

“小姐,骑士,夜安。” 他低声说完,轻轻合上了厚重的餐厅木门。

温暖的光晕被隔绝在门后,回廊里只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以及餐桌上那盘尚未清理的、象征短暂平静与无尽牵挂的“蓝海蛋糕”留下的淡淡甜香,在金狮领最后的寒夜里幽幽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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