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哈德独自一人在山林里漫步,目光不停地打量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
一只带着黑纹的雪白雪鸮,扇动着宽长的翅膀,临空而下,落到了距离老骑士不过十米的一棵雪松上,提溜着一对清澈冰冷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格哈德。
它大概很好奇这个高大的人类男子,为什么会在原始的山林里转悠。
看到雪鸮,格哈德似乎想起了什么,连上几步,抬起头,朝着雪松上休憩的雪鸮喊了起来:“嗨,是你吗,亚尔薇特?”
老骑士的声音,震落了枝头的雪花,渐渐昏暗的白色山林里,回荡着他悠长而破碎的回音。
可是,雪鸮并没有理会树下男人的高喊。有着本性通灵说法的美丽猫头鹰,此刻抖动着蓬松华贵的羽毛,转动着它夸张的脖颈,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探查积雪下可能隐藏的猎物。
“呵,我就像个小丑,居然和一只鸟叙旧……真的希望只是我的错觉,其实你早就回到苏拉的怀抱了……”格哈德叹了口气,转过身,准备返回冰莓村。
“格哈德……你老了。”
嘶哑的声音,从身后的雪松上响起,老骑士身体一颤,目光重新锁住了那只站在雪松上的漂亮雪鸮。
“亚尔薇特,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用‘羊羔’代替你说话了。那么,我的朋友,不见个面吗?”格哈德抹开头罩,抬头望着雪鸮,笑得很开心,眼角还带着一滴泪。
雪鸮咕的一声,扑腾着强壮的翅膀起飞了,凶悍又不失优雅地在离地不过两三米的高度,朝着森林深处滑去。
一个裹着斗篷的人影,出现在格哈德的眼里,雪鸮刚好落在那人左手的圆头弯曲牧杖上。
灰色的桦木牧杖,深褐色的亚麻斗篷,陈旧的黑色长袍,内外都缝满了密密麻麻的补丁,如同一个穷困潦倒的牧羊人,不光迷失了方向,也丢失了自己羊群。
神秘女人慢慢走近,微微垂头,当距离格哈德不过七八米的时候,抹开了自己的头罩。
顺滑光滑的淡蓝色长发散开,露出一双幽绿色的眼睛,还有那美丽无暇的精致脸蛋上淡淡的微笑,每个细节,都让格哈德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
“圣主啊,请不要欺骗我的眼睛,也不要让我入梦……亚尔薇特,原来你七阶了……”
格哈德整个身体似乎都冻住了,面对眼前如同二十多岁的青春美貌女子,露出了无比震惊的表情。
“格哈德,当初你放弃了夜枭,你后悔过吗?”
站在牧杖上的雪鸮张开喙,发出了诡异的嘶哑人言。远方,积雪的山林里,又慢慢走出了一头体型壮硕的白色生物。
银白色的冰原狼,威武雄壮,站起来肩高几乎和神秘亚女等高。那柔顺、洁白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琥珀色的狼眼里,带着一丝智慧的光芒。
冰原狼趴到了神秘亚女的身侧,就像是陪伴牧羊女的忠犬,静静地盯着不远处表情呆滞的高大骑士。
“我还以为,‘夜枭’早就换了新的领袖……呵呵,你比三十年前更年轻,而我却老了……亚尔薇特,对不起,我没有守护你到最后一刻……”
格哈德抓起一把雪抹了把脸,又后退半步,在雪地里单膝跪地,深深低头,“苏拉最钟爱的神眷之人,圣座下的至高强者,黑域里所向披靡的王,请接受我迟到的歉意。”
“格哈德,你的歉意,是指向提灯人的七阶王者,还是面对曾经的同伴……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相信你,你分享利益的时候,从不吝啬,也从不说谎。”
神秘的亚女提灯人没有开口,依然保持着微笑,清澈如绿宝石般的眼瞳里,带着些许冷漠。这次说话的,是她身边的冰原狼,缓慢低沉,充满了无形的压迫感。
天边的光芒被黑暗几近吞没,仅剩一线的霞光下,格哈德没有抬头,只是扶着腰间的佩剑,沉默不语。
……
两百多米外,一道山梁之上,卡瑞趴在雪地里,偷偷地注视着远方逐渐被黑暗淹没的两个身影。思考了几秒后,卡瑞借助身前的大树遮掩,慢慢朝后退去。
那个神秘的女提灯人,有着看不透深浅的力量之渊,流动的黑域之力也十分微弱。但卡瑞有种直觉,这是一位极其强大的提灯人,远比她目前认识的五阶杀戮骑士里奇更加让人敬畏。
尤其是那微微回头的动作,让卡瑞感觉对方其实早就发现了自己,只是因为自己太过弱小,才视若无睹,没有揭穿。
至于那头高大漂亮得不像话的冰原狼,更是让卡瑞惊诧,因为她从冰原狼身上,也感应到了一丝黑域之力的存在,但又不是得过腐化病的那种杂乱沉重,更像是和强大提灯人相处久了之后,自然沾染上的气息。
“雪鸮猫头鹰,冰原狼……还能说话……她是牧羊人?”卡瑞的脑海里,出现了《阿托斯之书》里的某些职业描述,顿时恍然大悟。
牧羊人,接受苏拉的恩惠与指引,窃取了黑域神秘的自然力量法则。不过,作为自然系提灯人,牧羊人的稀有度还是比雷娜特的林语者要略逊一些。
牧羊人本身不具备什么战斗力,但却可以豢养各种动物作为自己的眷属,越是强大的牧羊人,越能役使强大的动物,甚至是黑域恶魔。
可是,这个世界上,真存在可以豢养冰原狼的牧羊人吗?!她要有多高的等阶,才能做到这一点?!
哪怕是接受了母亲雷娜特多年的教导,家里也有《阿托斯之书》,但提灯人世界的许多秘密,卡瑞依然知之甚少。
带着诸多感慨,卡瑞退下了山梁,拧开黑域提灯,整理拍打身上的积雪,打算回冰莓村。不过,她刚一转身,就吓了一跳,一股冷气从脚底板直达后脑。
十多米外,一头四肢着地、肩高超过两米的巨熊,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和之前的那头冰原狼一样,卡瑞从对方的身上,同样感应到一丝微弱的黑域之力气息。
实力差距太大了,甚至对方是怎么来到自己身后的,卡瑞都不知道。
卡瑞觉察到了巨熊眼里的警觉与敌意,她甚至有种预感,自己就算打开雾甲,都未必是这头实际灵活性远超憨厚外观的巨熊的对手。
也许只需要一招就能结束战斗,卡瑞就是疯了也不会去赌愚之境的发动概率。
巨熊朝着黑色短发少女耸起鼻尖,嗅了嗅,然后肥壮的身躯一扭,慢慢朝山梁爬去,根本就不屑于和眼前羸弱的二阶提灯人交手。
直到巨熊的身影在山梁的另一头消失,卡瑞才松了一口气。
……
……
本打算再逗留一天的格哈德,日落后匆匆上路。从冰莓村北上返回德格布伦,冰雪覆盖的山路极难通行,如果还有马车之类的辎重,那至少要走上两天。
一串串火把照亮了铺满积雪的山道,车队在士兵的护卫下先行,格哈德则和雷娜特分手道别。
格哈德的情绪,似乎在独自外出之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热情爽朗被沉闷替代,就连那双始终精神饱满的眼睛,也变得心事重重。
“格哈德,是‘夜枭’的人吗……”
从卡瑞带回来的描述中,雷娜特终于验证了之前和里奇的猜测——格哈德及其背后的阿斯特丽德伯爵,暗中挑选的合作对象,就是夜枭。
夜枭,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神秘的女性提灯人结社。她们不愿意卷入阴暗的利益博弈,和教会、提灯人工会以及贵族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过着田园牧歌式的低调生活,和永夜会这样的邪教打生打死,也在每次黑潮时挺身而出。
夜枭的宗旨谈不上绝对的离经叛道,但也确实和现实有些格格不入。她们收留流散的女童孤儿,或者是因各种原因无家可归的女性,保护她们不在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寒冷世界里遭受不公。
越是混乱的年代,女性就越容易遭到命运的各种凌虐,这早在黑雾出现之前,就是苏拉大陆心照不宣的事实。
甚至有一种隐秘的传言,夜枭的历代首领,都必须是亚女提灯人,这意味着夜枭很有可能暗中庇护着很多亚女。
“夜枭是唯一能保守秘密的合作者。”格哈德看了眼远方为自己备马的黑色短发少女,压低了声音,“雷娜特,她们应该注意到卡瑞了,也许,夜枭可以成为卡瑞的另一个选择。”
雷娜特低下头,思索了几秒后,微微摇头:“不,我怕有一天,她们会被宣布为异端。格哈德,我对你们要做的事没有多大兴趣,让我和卡瑞远离诱惑吧。我会好好看着这片被你们迷信的苏拉眷顾之地,让她过完平淡幸福的一生。”
“不,雷娜特,我现在有了新的想法!”格哈德蹲了下来,双手扶住了幼女村长的双肩,表情认真,“知道今天出现的是谁吗?牧羊人,一位提灯人王者,愚者很难活过四阶的命运,也许可以得到她的帮助!”
“呵,那我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取悦一位七阶的提灯人王者来拯救我的孩子……不,不需要,我可以让卡瑞永远不晋升!”
雷娜特摆脱了格哈德的双手,连退了好几步,发出了尖利的喊叫,“你们不断创造各种看似无法拒绝的理由和善意,但那不是我和卡瑞需要的!格哈德,回去好好看看你墙头的苏拉圣像吧,你真是清醒的吗,你已经坠入了黑域诱惑的深渊!”
雷娜特跑了,头都不回,她实在无法忍受里奇、琳内娅以及格哈德这些人越来越明显的贪婪之举,而且都会把实现欲望的钥匙捆在卡瑞的身上。因为女儿和痴愚之母的出现,有着神秘的关联,且早已被琳内娅和里奇所知。
愚者,总是和黑域有着远比其他提灯人职业更深的命运纠缠,这是所有人都为之好奇而不解的地方。绝望的代价背后,也许就隐藏着同样疯狂的补偿,并被他人觊觎。
“格哈德大人,她是牧羊人吗?”卡瑞牵着马走了过来,盯着让自己母亲大发雷霆的勋爵骑士,“我有种感觉,她在偷窥我,想要接近我。”
“提灯人受到他人关注并非坏事,而且她们没有恶意,孩子。”格哈德叹了口气,面露苦涩,“我也没有冒犯你母亲的意思,那只是成年人之间避免不了的一些纠纷。”
“也是和我有关吗?”回头望着村庄深处的自家房屋,卡瑞的眉头皱了起来,“如果不是妈妈愿意看到的,那我也不会认同!”
“卡瑞,雷娜特是你的母亲,我不会否认她对你的关爱,但她也有缺点,她的想法也不一定全是正确的。她的心,可能比这个偏僻的冰莓村还要封闭。”
说完,格哈德骑上马,拽紧了缰绳,高大的战马鼻腔里喷吐出雪白的雾气,迫不及待地朝着村口走去。
“卡瑞小姐,你白天跟踪骑士大人的事,他们都知道了……”
莉丝慢慢凑了过来,在卡瑞身边悄声说着,“我之前看到,骑士大人和里奇团长,在偷偷说话,好像在说什么‘猫头鹰’和‘夜枭’的事……”
卡瑞看了看莉丝有些微红的脸,轻轻点头。
……
山道上,格哈德的马速很慢,还有些走神,身边的心腹军官,颇为好奇自家执政官在白天到底遇见了什么,导致情绪会变得如此消沉。
一名骑马的青年,出现在山道的拐角处,挡住了格哈德的前行之路。光线十分暗淡,看不清模样,格哈德身后的军官警惕地拔出了佩剑。
“不用,是黑星佣兵团的人……你先回避一下。”格哈德看了下前方的人马轮廓,摆了下手,驱马上前。
里奇笑看着情绪不佳的勋爵,似乎早就料到了某个结果:“雷娜特还是拒绝了吧?一位提灯人王者的参与,还是无法给她信心……她对卡瑞的未来有着自己的奇特理解,比如宁愿让卡瑞永远不晋升。”
“哼,她曾经也是提灯人,她阻挡不了提灯人对于力量的灵魂渴求,只是那偏执的母爱,还在占据上风,她终归会认清现实的……”
格哈德冷笑一声,回头看了眼夜色下黑沉沉的南方山谷,“夜枭的首领正在组织人手,准备进入黑域探索,验证我们的情报。如果卡瑞真的和痴愚之母有关联,那我们也需要卡瑞的配合。”
里奇思索了下,眉头微皱:“夜枭能加入,那人手方面的问题是可以解决,不过……格哈德大人,埃纳尔应该告诉你了,我必须为我的导师也争取一份研究素材。听说夜枭和三眼学会这些年的关系并不好,她们能接受这种合作?”
格哈德叹了口气,微微点头:“任何妥协,一定伴随着其他的利益诉求……她们有了新的想法,还对卡瑞感兴趣了。”
里奇一愣,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足足停顿了一分钟,这才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我想,因为卡瑞也是亚女提灯人?”
格哈德摇摇头,表示想不通。简单的私下交流结束,格哈德重新上路,里奇摸着下巴,再次陷入沉思。
……
……
深夜时分,一名裹着毛皮披肩的村妇敲响了雷娜特的家门,带来了一个让人既尴尬又气愤的消息,多鲁在家打老婆。
“圣主怜悯,村长,快去看看吧,多鲁疯了,如果再不阻止他,玛瑞安和孩子会被打死的!”报信的村妇焦急地喊着,还时不时朝身后看上两眼,好像生怕被人发现她在告密。
朴质的艾瑟隆山区的山民,家庭暴力早就见怪不怪了,只要不出人命,通常左右的邻居们都会睁一眼闭一只眼。也只有像雷娜特这样有着诸多光环加身的超然女性,才能在冰莓村拥有让男人们都信服的话语权。
其实别说是在希尔德马克领,帝国的每个角落,无论是城镇还是乡村,每个累死累活的男主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拥有对妻女的惩罚权力,是苏拉赋予已婚男人管教家庭的职责。
《苏拉圣典》里是如此说道:「那些懒惰的、斤斤计较的、愚昧的女人,总会让勤俭美好的生活滋生霉菌,苏拉会为此皱眉,因为这是男人的失职,也是生活与信仰崩塌的起始。」
多鲁这些天情绪其实很好,今天又多喝了不少酒,以他憨厚本分的性格,今夜突然将妻子往死里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雷娜特来不及细想,赶紧穿好衣物,在报信村妇的带领下,朝多鲁家赶去。
二楼的卡瑞和莉丝也被惊醒了,前者想了下,也跳下床,以最快的速度套上冬裙,披上斗篷。经过两天的穿着,卡瑞发现裙子也有一个好处,就是比狩猎装穿着更快,不费时间。
“卡瑞小姐,不穿胸衣吗?”莉丝从一边凑了过来,手里捏着一件造型特殊的内衣。
“哎……”卡瑞叹了口气,又不得不解开冬裙肩上的绳带。
明见一切的圣主啊,到底是哪个万恶的裁缝,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发明了这种东西,让女人额外多了一份“罪恶”的魅力……卡瑞嘀咕着细碎的牢骚,不得不拿过那件雷娜特亲自缝制的内衣。
两年前,卡瑞曾偷看过玛伦穿新裙子的侧影,少女胸前那一抹美丽的曲线,让她也恍惚过一阵。柔软的鹿皮和雪棉布组合,让卡瑞胸前的空荡感被保护了起来。
再侧头看看镜子,嗯……好像比玛伦要差一点?
带着某些奇思怪想,卡瑞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