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娜特刚踏进民兵队长的家门,一股寒意就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狭窄的主厅里,多鲁的妻子玛瑞安紧搂着两个女儿,蜷缩在壁炉一侧。而多鲁本人,双眼赤红,手中那根粗得吓人的柴火棍裹挟着风声,狠狠砸向自己的妻女。
而多鲁家的幼子比扬,正躲在餐桌底下瑟瑟发抖,惊恐的小脸上映照着父亲毒打母亲和姐姐们的残酷景象。
那狠戾的出手,眼中翻腾的恨意与暴虐,让雷娜特不得不联想到在黑域深处与恶魔搏杀的提灯人。
莉丝没敢进屋,只在门外寒冷的夜色中探头张望。而卡瑞却顾不了那么多,一个箭步从雷娜特身边冲过,用后背挡住了多鲁的攻击,同时解下斗篷,迅速盖住早已鼻青脸肿的玛瑞安和两个女孩。
“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天玛瑞安一直在山洞帮忙收拾杂物,我不信她会故意做什么惹怒你的事!”雷娜特紧蹙眉头,轻轻拽住了余怒未消的多鲁的衣角,“好吧,把一切都告诉我,也许只是误会。”
“金币!她把里奇先生赏赐的那枚金币弄丢了!苏拉在上,那可是整整四百克朗啊!”多鲁颓然跌坐在地,双手揪住自己杂乱的头发,凶戾的目光直直地钉在地板上。
“玛瑞安弄丢了金币?”雷娜特心里一紧,知道这可是闯了大祸。
四百克朗,对一户山村家庭而言,确实是一笔巨款。要知道在德格布伦镇上,商队的跑腿小伙,辛苦一个月也不过挣上九十克朗。若挨上一顿毒打就能抵消丢失四百克朗的罪责,那雷娜特相信,冰莓村绝大多数的妇女都会默默承受。
怀抱女儿的家庭主妇沉默着,只是偷偷地、飞快地瞥了一眼餐桌下瑟瑟发抖的儿子,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与苦涩。
卡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眼神,她慢慢蹲下身,朝小男孩伸出手:“比扬,出来吧,别害怕。”
“哇——”小男孩放声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望着遍体鳞伤的母亲和姐姐们,对着自己的父亲不断抽泣:“爸爸……是、是我弄丢的……我撒谎了……”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每个人都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多鲁的幼子比扬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到了金币,在玩耍时不慎丢失,又因为害怕,把责任一股脑地全推到了母亲和姐姐的头上。
金币注定是找不回来了,冰莓村的人是很团结,但面对“苏拉的指引与恩赐”,只要没有目击者,那捡到金币的人是绝不会承认的。
乡民的质朴、善良、贪婪与狡猾,永远都是糅杂在一起复杂品性,每个人都一样。他们很难憎恨那个匿名的拾获者,只会哀叹自身的不幸,并将所有的愤恨倾泻给家人。
“呃……我今天捡到了一枚金币哦……莉丝,到我房间里,数四百克朗拿过来。”
如果只是钱的问题,那就不是什么大问题……卡瑞暗自松了口气,从腰间解下一枚铜钥匙,抛向门外。门口探头探脑的亚女莉丝慌忙接住,转身便朝远处跑去。
“谢谢……其实不用这样……”多鲁不敢抬头,抹了把脸,声音低沉沙哑。
雷娜特将玛瑞安和两个女孩送上二楼,回头对多鲁深深叹了口气:“多鲁,生活如果不幸,就不要再惩罚自己了。这句话,也是我曾经作为提灯人时,经常听到的。
“感谢苏拉为你召唤而来的爱人吧,玛瑞安是勤劳善良的女人,她保护了比扬脆弱的心,那是她母亲的天性,也替圣主收下了你无知的怒火和罪过。”
站在楼梯上的幼女村长,第一次对自家的民兵队长,露出了严厉苛责的神情。
听到母亲的话语,卡瑞背过身去,嘴角悄然弯起一丝笑意,她再次理解了芬恩曾说过的话:
——弱者的罪恶是可以原谅的,因为那往往是绝望与委屈浸染出的黑色,用善良与希望能够清洗;唯有罪恶的弱者不可饶恕,因为他们率先向黑暗与丑恶屈服了,并为自甘堕落编造借口。
……
莉丝跑进了卡瑞的卧室,找到了床下的小箱子,刚拿起钱袋准备数钱,就愣住了——钱袋的下方,压着半管金色的神秘魔药。
那是莉丝唯一还被卡瑞扣留的物品,属于莉丝从永夜会得到的“临时”报酬。喝下它,就能享受到变幻普通人眼瞳颜色的美妙滋味。
莉丝颤着手,拿起那管已经品尝过两次的魔药,死死咬着嘴唇,仿佛在和内心的某种欲念做着抗争。
最后,莉丝收回了手,关上了小箱子,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房间。
……
卡瑞又一次失眠了,脑子里,一直是多鲁的妻子玛瑞安在毒打下,怯懦与坚强交织的眼神。
她悄悄侧过头,望向角落地垫上蜷缩而眠的莉丝,忽然感觉到,玛瑞安和莉丝,其实都是这世上的可怜人。
在苏拉注视下的这片大陆,悲怆竟是如此相似。真正的女人与亚女们,在被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世界里,本质上的差别或许比想象中要小得多。
她们唯一能在亚女面前挺直腰杆的资本,不过是头上比后者少了一套教会敕令,并为此沾沾自喜。却不知,她们同样被这个世界冷酷而“合理”地碾轧着。
安抚多鲁家的损失而送去的四百克朗,玛瑞安只收下了一半。多鲁表情极为纠结,盯着妻子接过雷娜特一家的善意,欲言又止。这种重大损失的挽回,来自一个亚女的怜悯,让这个汉子心中似乎又添了一重愧疚与不安。
卡瑞翻身下床,打开了床底的小箱子,准备把手里捂热的十枚银币重新放回钱袋。拿起钱袋的瞬间,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管从莉丝身上搜来的神秘金色魔药,被人挪动过位置。显然,莉丝之前曾把它拿在手里。
一直到现在,卡瑞都没有询问这支金色魔药的真正用途。
但每每想起里奇准备踩碎药管时,莉丝那悲痛欲绝、无法自抑的神情,卡瑞便感同身受般涌起一阵悲伤——那是一种灵魂被切割的剧痛与不舍,与罪恶或善良没有关系。
或许,这就是莉丝向黑暗祈求的东西,是她被教会与世人的目光规训后,灵魂深处残留的最后一点倔强与微光。
“莉丝,我知道你没睡着。”卡瑞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金色魔药,转头望向地铺方向,注视着莉丝的背影,“这就是你的秘密,你的理想吗?”
地垫上,灰发亚女的身子明显一颤,缓缓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坐起,手指紧紧攥着身上的毯子,不敢直视卡瑞的眼睛。
“芬恩修士曾说过,所有罪恶的筹码,都无法让人真正赢得命运……如果这就是你追寻的‘半管人生’,那么,还给你吧。”
卡瑞伸出了手,掌心的神秘魔药在壁炉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折射出璀璨诱人的金芒。这不是黄金,却是曾让莉丝一度迷失的“黑暗财富”。
莉丝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身体又是一阵轻颤,微微摇头:“不……我已品尝到了一半的幸福,不能再贪婪了。卡瑞小姐,请替我保管它吧。它会让我永远记得,另一半的幸福,依然安稳地握在您的手里。”
“难道你就不怕,我会忍不住喝掉你珍藏的另一半幸福?”卡瑞收回手,静静凝视着那半管金色液体,“也许,我的好奇心,同样也是黑暗诱惑的目标……”
“不!你不一样的,卡瑞小姐!”莉丝突然激动起来,冲到床边跪下,紧紧抓住卡瑞的手,“我已经体会到了!圣主赐予了我从未奢望过的幸福生活,那是过去的我绝对不敢想象的!”
滚烫的泪水滑过莉丝的脸颊,她的笑容却异常灿烂:“卡瑞小姐,我现在才明白,我最大的灾厄与惩罚,不是身为亚女,而是孤独。圣主听到了我的心声,我的命运虽然变得卑微,却遇见了善良的你,也收获了更多的幸福。”
卡瑞伸出手,轻轻抹去了莉丝脸上的泪水,回以一个更加温煦的笑容。
这是雷娜特教她的,用这样的笑容去接纳对方的感激,可以温暖和加固对方的心灵。
……
……
眼泪无声地滴落在漆黑的地板上,玛伦紧咬着牙关,绝不发出一丝哀求。
获胜的年轻女提灯人骄傲地扬起下巴,俯视着脚下瘫倒侧卧、同样年轻的阴影旅者,眼里带着不屑。
“很好,丹妮拉。作为三相骑士,面对阴影旅者,你充分展现了自身的优势,你的导师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克拉拉拿起一件厚实的呢绒披风,走到身体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的少女身边,亲自为她披上,脸上挂着赞许的微笑。她的目光,丝毫没有在意一旁暗自垂泪的玛伦。
正在承受自然反噬的年轻三相骑士,紧紧裹住温暖的披风,打着寒噤后退半步,单膝点地:“感谢克拉拉院长的赞誉。能协助玛伦修女训练,也是我的荣幸。”
说完,少女三相骑士带着倨傲的表情和冻得发紫的嘴唇,走出了修习馆。身体的每个毛孔都充盈着刺骨的寒意,让她的步伐都有些僵硬失调。
目送陪练者远去,克拉拉这才蹲到了玛伦的身边,轻轻抚上对方亚麻色的长发:“玛伦,这不叫屈辱,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竞技,因为真正的战场上,阴影旅者是绝不会给三相骑士做好准备的时间。”
玛伦抹去脸上的泪,用力点头:“嗯,我知道,如果我还能再多用一次虚步之影,或者第一次攻击只是佯攻,那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的!”
克拉拉笑了,眼前这个好强的女孩,面对失败,首先想到的是检讨自身的不足,而不是抱怨对手的优势或提前做好了准备。
玛伦站起身,整理着身上破损的武装修士服,表情恢复了平静:“克拉拉导师,我的黑域之力已经透支了,还需要进行其他的练习吗?”
克拉拉从腰间取出一支黑色药剂,递到了玛伦面前:“你的力量之渊在稳步增长,证明药效很好。接下来,每十天一支,直到你满足晋升二阶的条件。”
接过药剂,玛伦仍有些犹豫:“克拉拉导师,不是说四阶之前,提灯人最好不要依赖成长魔药吗?”
克拉拉笑着拍了拍爱徒的头:“珍视自己的未来,拒绝捷径,值得表扬。但这可不是普通的成长魔药,它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玛伦眼前的黑色魔药极其珍贵,据说制造它的原料,来自一种名为“痴愚之母”的稀有黑域生物,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可能捕获到一只。只有极少数稀有职业的教会提灯人,才有资格向圣司庭申请。
克拉拉能弄到这种药剂,完全是因为有人打算重点培养玛伦。作为未来的审判庭高级监察修士,加上本身高度稀有的职业,玛伦必然会受到审判庭高层的特殊关照。
第一支成长魔药是十天前服下的,玛伦至今记得服下的那一刻,心中闪过的那一丝冰冷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摘掉了。
第二支成长魔药服下,同样的冷冰刺痛再次划过心头,玛伦不禁皱紧眉头,轻轻捂住了胸口位置。这个小动作,被克拉拉看在了眼里。
“下个月,新的醉魂花就会在黑域出现,到时候会给你准备醉魂花香粉和混沌系的晋升魔药。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争取三个月内晋升到二阶。到时候,你应该可以轻易用出第三次虚步之影了。”
克拉拉看着玛伦把黑色魔药喝光,这才转身而去,“今天的修习结束了,未来三个月,我会安排不同职业的提灯人陪你实战,无论什么样的挫折,你都要接受。”
玛伦微微低头,以沉默表示遵从。她能感觉到,自己受到克拉拉导师的重视,并不单纯因为稀有职业,而是自己的资质实在太过平庸,力量之渊增长缓慢,能容纳的黑域之力太少,才不得不借助外力强行成长。
圣主宽恕,我大概是世界上最差劲的阴影旅者了吧……看着左手掌心那淡淡的提灯人印记,玛伦深深叹了口气。
“对了,玛伦,有你的信,我让人放到你床上了。从希尔德马克来的,去吧,去享受属于你的快乐时光。”临出门的一刻,克拉拉又回过了身,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玛伦有些黯淡气馁的心,在听到这句话后,骤然明亮起来,仿佛这阴沉的黑色修习馆,霎时充满了阳光。
……
玛伦很急,甚至顾不上换掉一身破烂的武装修士服,就撕开了那封皱巴巴的、沾满了陈旧污渍的信封。
不是每一封信件,在历经漫长的旅途后,还能保持它最初的外在心意。
「玛伦。我是卡瑞,你的信,我已反复读了四遍……」
卡瑞的字迹工整又好看,每个字母都带着耐心的笔触,在纸上轻盈跃动。
玛伦很急,因为有些单词她无法辨识,只能惶恐地抄录在另一张纸上,打算稍后去请教埃达修女。她只用这种方式,去缝补自己与遥远的卡瑞之间,那些因学识不足而缺失的心动。
卡瑞讲了好几个故事,每一个都是发生在冰莓村,或者黑域里的有趣见闻。尤其是,当玛伦读到卡瑞已晋升二阶时,她激动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卡瑞,在悼亡节,第一次为你书写。」
悼亡节,信是卡瑞在去年永夜之月中旬写下的,辗转了两个多月,才抵达少女手中。
两页信纸很快就读到了末尾,玛伦抓起一旁的信封,再次向里摸索,可是指尖却只触到一片虚空——信封里别无他物。
玛伦依依不舍地将信小心折好,锁进了自己的私人储物箱。她不打算像卡瑞那样立刻连读四遍,而是准备先把读不出的单词解决,再重新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