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城今夜热闹非凡。

新皇登基,按武殷朝传统,京城要连办七日庆典。

人声、车马声、叫卖声,混杂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蒸腾不息。所谓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不外如是。

就在这片沸腾的浊浪中心,一点幽光,一朵微弱的萤火,悄然点亮。

那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子,身着一身素白的绸面道袍,宽大的袍袖一板一眼的束在身上,泛着栗色的长发挽着标准的冠。她手中提着一盏长明灯,灯焰是奇异的、近乎凝固的乳白色,不摇曳,不跳动,仿佛一块温润的冷玉雕琢而成。

她就这样缓步而行,步伐轻得像踩在云端。然而,就在她足尖落下的瞬间,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

前方汹涌的人潮,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轻柔而坚决地分开。扛着货物的壮汉、嬉笑追逐的孩童、吆喝揽客的商贩……所有喧嚣的生命,连同那些在石板缝隙间匆忙奔走的细小虫蚁,甚至空气中悬浮的、被火光照亮的微尘颗粒,都在她身前数丈之外,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骤然截停、推开。

不,不是推开,更像是……“不存在”?!

一条绝对洁净、绝对空旷的道路在她脚下凭空铺展,笔直向前延伸。

这道路是如此宽阔,目力所及竟似有十里之遥,空荡荡,纤尘不染,与两侧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街道形成触目惊心的割裂。

荒诞的是,街道本身并未改变。

两侧的店铺依旧挂着招牌,小贩的摊子紧贴着那无形的边界,甚至能看到边界外行人脸上凝固的笑容、张开的嘴巴、扬起的眉毛——他们的表情、动作,乃至被挤得变形的衣襟,都保持着被“凝固”前一刹那的鲜活,仿佛时间在这里只是被精巧地裁剪掉了一小块。

空间本身没有扭曲,宽度依旧狭窄逼仄,只是……她所行走的那一片区域,似乎被完整地、平滑地“置换”了出去。

如同两张薄如蝉翼的画纸,一张是喧嚣的市井,一张是绝对的空寂,此刻恰好重叠在一起,而她,就提着那盏冰冷的长明灯,行走在那张无人能见、无人能触的画纸之上。

就在女子提着灯盏出现在街道的那一刻,一股远在筑基之上的气机遥遥降临到了地下数百米深的诏狱之中,将监室中的一切都冻结了。

最先感知到这股气机的人不是林潇潇与叶惊凰中的任何一人,反倒是已经修为尽失的莫停杯。

某种意义上讲,莫停杯也许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这道气机的人了。

毕竟,这道后来被命名为“刹那芳华”的神通,其来源正是他早年间意外渡给他人的一部分本源。

说来也怪,不知是否是由于他来自天外,原本典籍记载一名修士的本源对另一位修士而言与世上最毒的毒药无异,但接收了他的本源之力的几人就连高烧都不曾犯。

就连强行夺取他修为,顺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吸走了他一部分本源的叶惊凰,也只不过表现出了区区被灌顶功力级别的痛苦,和典籍中记载的夺取修为后终日被某种大道之伤折磨的表现大相径庭。

毕竟,世界上不存在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比之砒霜吾之蜜糖的道理在修士的“道”上体现的远比学问的流派更加赤裸。这点从所谓“阻道者死”这句流传万界的修真界黑话中可见一斑。

在他之前出现的所有能完美承托他人修为乃至本源的,要么是夺舍用的躯壳,要么是转世身,还从来没有那位修士的修为或者本源能如他的这般给予受者裨益的。

有时候莫停杯也在想,会不会是自己这种对修真者来说堪比记忆中那位妖见妖爱的白面圣僧的特殊体质,才会引来像林潇潇与叶惊凰这样性格别扭的弟子。

不过还好,这次过来的这位不一样。

感受到这道气机降临的这一刻,莫停杯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这位曾经他代师授业的师妹,天赋之高,进境之速,如同流星划破沉寂的长夜,不过短短数载光阴,便已将他这个名义上的“师兄”远远抛在了身后。宗门规矩森严,达者为先,于是,师妹成了师姐。

奇妙的是,这份地位的转换在她身上显得如此自然,甚至水到渠成得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仿佛她生来就该是那个照顾人的角色。

莫停杯的记忆里,似乎从未有过需要为她操心的时刻。无论是枯燥艰深的功法修行,还是琐碎繁杂的日常起居,她总是处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反过来,常常是她不动声色地为他打点好一切。

一碗适时递来的温茶,一句化解尴尬的解围,甚至在他曾经还在为了宗门存续与人争斗,伤痕满身时,那双小手总能更快地找出药膏,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而当她正式抵达那重界限,受箓于天之后,她便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他的长辈。这“长辈”的担子,她也担得理所当然,甚至变本加厉。

修行者无惧寒暑,但天冷之时她总会送来厚重的大氅,修行者不贪口舌之欲,但每逢佳节,她总会送来亲手做的时令佳肴并看着他吃下……

每一次被她这样近乎无微不至地“管束”着,心底总会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一种被过分溺爱的、甚至带着母性光辉的暖流包裹着的错觉。这错觉让他既有些无所适从的赧然,又隐秘地沉溺其中。

她明明有着一张稚气未脱、宛如精瓷娃娃般的脸庞,身量也是那般纤细玲珑,可那份沉稳与不容置疑的关切,却硬生生让她在他眼中模糊了外表的界限,幻化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轮廓。

抱歉,这次又麻烦你了,江师姐。

念头至此,也不过区区一刹。

一豆乳白色的灯火在监牢之中亮起,瞬间便冲破了昏黄的烛光。

一道明明音色极为温婉,但却颇具威严的女子声音在牢笼间响起:“住手。”

一个提着奇怪灯笼的白衣女道出现在了还未回过神来的二女面前。

此女明明肉眼看上去甚至让人有种想要冲上去揉揉脑袋的冲动,然而,在她们灵觉中,她的存在感却又仿佛山海般庞大,只是站在那里便仿佛要将这高逾十尺宽过百丈的监牢撑破一般。

她轻轻点了一下面前的灯笼,对峙的两女便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摆弄的木偶般停下了手中的一切行动。

当回过神来,看清此人的面容时,林潇潇的反应平平,轻唤了一句“师伯”。

女道却仿佛没有看到她一般,径直从她身旁经过,直直地走向紧闭双眼的莫停杯。但在错身而过的那一刹,林潇潇只听到一声搅翻识海的冷喝:“废物!”

林潇潇的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却被她很快地吞了回去。她知道,这位师伯并没有伤她的心思,这只不过是修为差距太大导致的。

她也不敢腹诽,毕竟这位师伯可是已经跨过了那条界限之人,如此近的距离下,无论是藏得多深的念头都瞒不过这种大修士。

已经熟悉了这位师伯性子的她倒是平静,然而叶惊凰的脸上却跑马灯地闪过了她这辈子所能做出的全部表情。很难想象这张精致得远胜世间最美的神女图的脸上竟会做出如此多的复杂表情。

“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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