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马行街,阁臣王丹府邸内。
金发碧眼,搔首弄姿的胡女端着一方拜帖,轻轻念诵着上面的诗词。
有一说一,能在那么多族人当中被挑选出来送到王丹身边取悦,胡女不仅仅是貌美,更兼聪慧。
再加上本身就是在开封出生的‘洋二代’,胡女已是地道的河洛官话,文学造诣同样不低。
看懂了拜帖诗上的讽刺,她先是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接着瞥了一眼王丹,故作愤慨。
“哪里来的穷措大,居然敢欺到相爷门前,还庙堂衮衮列如囚,果然是措大打哈欠,又酸又臭,司阍也不知收了他多少利市,居然敢把这张拜帖送进来。”
说着她又看向拜帖最下方——川蜀苏樱。
王丹同样在笑,而且是冷笑,却不是因为拜帖上那极其冒犯的诗词,而是笑胡女到底是蛮夷异类,不通文化,就连报复给她族人难堪的门子都如此幼稚,当得起一声狗肉上不得席面。
对方敢拿这一首诗词当作敲响内阁三号阁老的入门砖,可不仅仅是才华好——这首诗放到千古之中算不得什么,放到当下却也称得上佳作二字。
更关键的是对方投己所好,明明白白是首政治诗。
如果是不知情的人看这首诗,恐怕会像胡女一样摸不着头脑,觉得是这蜀中来的蛮子乱打哈欠,天大的口气,居然臧否满朝大臣。
但实际上整首诗的重点在于【老凤池畔蹲不去,饿乌台前噤无声】这一句上面。
大梁不比明清那般皇权集中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平常文人写龙写凤只要胆子大,不犯忌讳都无所谓。
因此这句【老凤池畔蹲不去,饿乌台前噤无声】看起来不打眼,说的却是一件事。
大梁首辅、次辅两位宰辅,眷恋不去。
所谓老凤池畔本是寻常比喻,可前朝有个夺了自己儿子帝位,硬以太后之身中断前朝国祚几十年的一位女皇。
登基以后把三省六部全都改了名字,其中中书省改曰凤阁,门下省改曰鸾台,中书门下同平章事这个宰相名称也变成了,凤台鸾阁同平章事。
前朝文人便以凤池代指宰相和宰相办公的官衙。
而到了今朝,太祖皇帝感乱世军阀混战,生灵涂炭,故极力打压武将,无限拔高文臣,甚至喊出了为与士大夫共天下这样的惊世之语。
又为防止文臣豪强尾大不掉,基本上入阁的文臣做上三五年就要外放一任,然后再调回中枢,循环往复,直至七十告老还乡。
这一点虽未明文写出,却已是朝廷上下默认的祖宗法度,如今首辅、次辅早就年过七十,不过是先帝暴毙,一时间找不到托孤的对象,这才打破祖宗成法让他们二人辅佐少帝。
平常这点没人说,因为只要皇帝不想整治两位宰辅就没人能动得了他们,毕竟本身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了,群臣巴结都来不及,哪会找宰辅的不痛快。
可前几天宰辅以辞职相逼,硬要皇帝罢免她王丹事情已经闹得开封百万军民人人皆知,三辞三留的把戏也闹了一次,不少人觉得风向变了,自然有胆大投机的迫不及待跳了出来。
而今天这首拜帖诗正是让王丹眼前一亮的东西。
老凤池畔蹲不去,饿乌台前噤无声。听听,说的多好。
两只老凤贪恋权位,乌台御史却眼睁睁看着他们年过七十也不愿高老,还配当天下喉舌嘛,还配当清流贵臣嘛,简直是欺软怕硬。
想到得意处,王丹甚至忍不住拍起扶手叫起了好。
“好好好,一连数日,这么多上门奔走的,如今终于有一个入得了本阁的青眼了,川蜀苏樱,甚好,甚好。”
胡女再怎么汲取中原知识,到底也理解不了其中博大精深的精华,完全不懂王丹为何叫好,还以为王相爷是欣赏对方才华,不由眼珠一转,变脸似的跟着笑道。
“相爷说好那必然是极好的,此人文化也却是不是寻常的穷酸措大,敢问相爷,可要我家暗中与她接触一番,探探底细?”
王丹似笑非笑看了胡女半晌,盯得她摸不着头脑,不知哪里说错了话,不由惴惴。
“不必。”
王丹摆摆手,却也没多解释。
一来是和一位蛮夷女子解释什么诗词她不屑于做,二来就是对于苏樱她比谁都要了解。
苏樱,川蜀梅县人,数年前跟着妹妹苏禾一起来到京城,陪老娘苏舒赶考,结果苏舒落榜,后来又碰上先帝国丧,一连耽误了不少年,导致苏舒性格变得有些古怪。
这一点王丹很能理解,想那川蜀虽然一直被用来和科举大省福建并列,所谓闽蜀同风,腹中有虫。
但那说的是两地风俗相近,真要论文教,呵呵,不是王丹看不起川蜀,而是平等的看不起大梁除了福建的所有路。
仗着商业气氛浓重,福建的印刷术独步大梁,外地要卖几贯钱的书籍,在福建几十铜板就能拿下。
再加上山多地少,为了搏个出路,整个福建不是经商就是读书,论硬件论风气岂是别的路能相提并论?
大梁开国以来,朝廷都是尽量增加北地录取名额,明着作弊来打压南方士人。
就这,年年进士最多的依旧是福建路,排第二的则是东京开封,第三的却又是福建路下的一个州府。
至于川蜀,大梁立国百十年,能得进士且做到升朝官的也不过寥寥数人,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又是浮肿有虫的蜀人,想也知道游学时遭了多少白眼。
若是没有才华的废物措大也就算了,偏偏这苏家三母娘却是有真本事的。
苏樱、苏禾两姐妹走了前任开封知府的门路进了国子监,短短两年便由外舍升至上舍,月月大考稳居前十。
老娘苏舒则闭门写书,写了几篇雄壮激烈,议论过往朝代的论文,在士林中闯下好大的名头,要让分管文教的王阁老来说,绝对是一甲之才,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如此人物,几番蹉跎,想不偏执都难。
只是文才归文才,不代表能做官,苏舒的前朝论文她也看过,年轻没当官时恐怕王丹会高喊一声痛快,足以佐烈酒。
但让做了那么久的官,尤其是站在帝国权力最顶层的内阁,亲自治理国家后,再看苏舒评论列朝的雄壮论文,她只会微微一笑,笑那苏舒太年轻,太单纯。
什么薪不尽火不灭,什么曲身事敌国,什么几个诸侯国无法合力对抗关中,简直笑话。
治大国若烹小鲜,一个国家的兴亡什么时候是这些东西决定的?纵横之流,难入儒门弟子眼。
所以苏舒抱着她的论文到处去京城豪门,大官家里拜访,名声越来越大,却没一个人肯推荐她入官就是这个原因,连官要做什么都不知道,让她当官,万一出事岂不是连累自己。
以前王丹也是这个想法,可在看到苏樱这首诗后改变了想法。
以三苏在士林间的名气,若是肯冲锋限制,再辅以言官御史,一旦舆论搅动起来,哪怕两个老东西是假辞职,哪怕皇帝想要挽留,她也未必不能将其变成真的。
想到这里,王丹一把拉过胡女,眼睛看着拜帖上那绢细却又不失张狂的飞白字体,笑得很是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