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还是烈日烤得青石发烫，下一秒乌云就从云海深处翻涌而来，豆大的雨珠砸在思过崖的松柏上，噼啪作响。
林南跪在临时砌成的拜师台上，寒玉砖的凉意顺着膝盖往上爬，浸透了弟子服。
她低头望着衣冠冢前那截焦黑的木牌，裂痕里嵌着的红绸早已褪色，边角被风雨啃得发毛。
那是舒影及笄那年，她亲手系上去的。
哪怕舒影千般万般呵护，一介凡物，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磋磨。
林南紧了紧衣服，还好怀里揣着鱼儿画的辟寒符，没觉得多冷。
今天是补行的拜师礼。
本该在问道后举行的比武以及拜师礼皆因沈青梅一事而中断，掌门与诸位长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便在今天为诸位弟子补了一场拜师礼。
只是思过崖终究不算七大主峰，没有青云殿的鎏金香炉，没有唱礼弟子的高声唱喏，甚至连观礼的人都没有。
崖下只有呼啸的风，滂沱的雨，和背对衣冠冢而立的舒影。
舒影依旧穿着那身青灰色道袍，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抱着柄空剑鞘，唯有发间那枚刻着“林”字的旧木簪，在风中轻轻晃动。
“跪。”
林南俯身叩首。
额头触及寒玉的瞬间，前世记忆忽然浮上心头：
那时候的小小舒影攥着她的袖角抽噎：“老师，虎妖会不会追来？”
她揉乱女孩发顶轻笑：“怕什么，天塌了有为师顶着。”
她抬起头，恰见一滴水珠从舒影脸颊下沿坠落。
是泪？
再然后，有更多的雨水打在她身上，再顺着脸颊滑落。
是雨。
林南默默看了她一眼，不太明白舒影为何突然散去真气，任由雨打芭蕉，雨霖铃。
“再跪。”
第二叩的闷响响起。
舒影突然屈指一弹，一道淡青色的气箭擦着林南的脚踝掠过，气劲撞在玉砖上，碎成星点。
林南体内的妖气被这股气激得翻涌，她闷哼一声，碧瞳深处鎏金骤闪。
“为何选我？”舒影忽然转身，目光钉在她身上，“青云七峰，哪座容不下你？”
林南维持着俯身姿态，白发扫过冰冷玉砖：“弟子愚钝，只配给长老送饭。”
“送饭？”舒影的剑鞘猛地顿地，在地里砸出凹坑，“你当青云门是什么地方？酒楼客栈？！”
“那长老当弟子是什么？”林南抬起头，碧眸此刻已成竖瞳，她迎上深渊般的注视，“一个……需要亲手验明正身的半妖？”
空气骤然凝固。
风卷着雨撞在松柏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舒影攥着拳，喉间滚过一声压抑的喘息，她忽然道，“你是妖。”
“我不是妖。”
“你是人。”
谎话。
连舒影自己都不信。
所以少女笑靥如花，“也不是人。”
“伸手。”
舒影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环，玉色深处封印着一缕跳动的金焰，“这是锁魂环。”
玉环扣上腕骨的刹那，金焰突然化作无数金针，顺着经脉扎进四肢百骸！
林南猛地绷紧脊背，锁魂环骤然缩紧，金焰灼烧筋脉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妖气在体内疯狂冲撞，却被环上的符咒死死压住，连指尖都泛不起半分墨色。
“别动！”
舒影俯身逼近，呼吸喷在林南的耳际，带着雨水的清寒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再妄动妖气……它会烧干你的血。”
威胁的字句滚烫，她却贪恋般轻柔摩挲着她的手腕。
风雨卷起林南散落的白发，缠上舒影腰间剑穗。
“可以松手了吧？老师。”
少女忍着疼痛，将老师两个字念得很重。
舒影一怔，连忙松开手，那张稍显痴迷的脸顷刻恢复平静，重新陷入冰川般的寒冷。
“第三跪，礼成。”
舒影的声音有些发飘。
她本该说“拜师礼成”，唯独那个“师”字卡在喉咙里，像根毒刺。
林南却抬头，碧眸映着舒影苍白的脸：“老师不赐青云令么？”
“咔！”
舒影突然伸出手，就掐在她脖颈前两寸，她垂着眸，声音有些低沉，“谁准你如此称呼。”
林南看向她，透过舒影黑色的眸，她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她似是没感受到脖前的手，只是平平淡淡说着，“依照青云门规，拜师礼成，即是师徒。”
舒影瞬间僵直。
对啊，她们正在拜师。
是她亲自喊的“礼成”。
林南称她一声“老师”，天经地义。
可为什么心脏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舒影猛地收回手，指尖在袖中掐出深深的月牙，她看着那个始终平静看向自己的白发少女，心里冷不丁生出一丝恐惧，她的声音颤了颤，有些后怕地轻声道，“对不起。”
少女蓦地笑了。
那双翠色的瞳在风雨中摇曳着，她道，“没事儿。”
她在心底补了半句：没事儿，我早就习惯了。
舒影本就是这样的。
会突然发疯，会突然暴虐，会在屠尽国师九族后抱着她的牌位哭一整夜。
那个生杀予夺、为祸天下的妖帝，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以前有林南看着，她还能收敛些，林南走后，便再没人能压得住她了。
拜佛也不行。
浅淡的光将两道影子投在地面，一跪一立，相隔三丈却似横亘千年。
林南摩挲着锁魂环上的余温，环内金焰随她心跳明灭。
“我知道了。”
少女缓缓起身，慢条斯理的运起真气，拂去衣袍上的泥水。
“知道什么？”舒影一愣。
“除了送饭，我还有其他事能帮到老师，”林南抬起头，雨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玉环上，“老师以后若再情绪崩溃，我可以为你诵经。”
舒影猛地瞪大眼，黑眸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她试探着问，“你会诵经……？”
林南摇摇头，“我可以学。”
高高扬起的希望轰然坠落。
舒影的面色瞬间俏若寒霜，她一拂袖，转身离开。
林南望着她的背影，抱起不见青，面无表情。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
“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雨还在下，只是不再那么烈了。
林南抬头。
哦，还是那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