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琳说完那句话,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把头埋得更低了,长长的刘海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的下巴。

她能感觉到莱恩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那视线不带任何情绪,却像有实质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得寸进尺的麻烦精?或者是一个离了安抚就活不下去的废物?

羞耻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嘲笑,或者被冷漠拒绝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嘲讽和拒绝都没有到来。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莱恩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琳感觉到,一片阴影笼罩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莱恩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不耐,也没有探究。只有一种……了然于心的平静。

仿佛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也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他只是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抬起了手,用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姿态,将温热的掌心,轻轻地覆盖在了她的头顶。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触感。

那股能让人安心的力量,顺着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瞬间,那缠绕着她心脏的、冰冷而绝望的噩梦残影,像是遇到了克星一般,迅速地消退、融化。那剧烈跳动的心脏,也渐渐平复下来,恢复了正常的频率。

莱恩现在还是和我在一边的,他不会与我敌对。

身体不再颤抖,呼吸也变得平稳。

这一次的感觉,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过去,是她被动地接受。她将这种行为定义为“工具”,一种帮助自己稳定情绪的“战术”。她是被安抚的一方,是被照顾的对象。

而现在,是她主动要求的。

是她,在自己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主动向他发出了求救信号。

是她,选择了向他展示自己的软弱。

这个认知,让琳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示弱”,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乞求”。这更像是一种……确认。

她确认了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权力”——她可以主动索取,而他会给予回应。

这是一种平等的交换,而不是单方面的施舍。

她忽然明白了。

所谓的依靠,并不等同于软弱。承认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并向能够帮助自己的人求助,这本身就是一种勇气,一种智慧。

就像凯斯特在战场上,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最信任的副官一样。他相信副官的能力,也承认自己不可能面面俱到。这是一种战术,一种为了最终胜利而做出的、最理智的选择。

而现在,她的敌人,是她自己内心的创伤和这具身体的脆弱。

莱恩,就是她此刻可以信任的、最强大的“后援”。

利用他所能提供的“安抚”,来治愈自己的内心,让自己能更快地成长、变强……这才是最聪明的做法。

一直以来,那道横亘在她心里的、属于凯斯特的骄傲壁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不是被击碎,而是被她自己,亲手推倒了。

她不再纠结于“凯斯特”和“琳”的身份差异,不再挣扎于强者和弱者的角色转换。

她就是她。一个需要帮助,并且得到了帮助的人。

仅此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传遍了她的全身。那是从灵魂深处泛起的、真正的释然。

依靠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莱恩的手还停在她的头顶,一下一下地,用那笨拙而温柔的力道,轻轻拍着。

这一次,琳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在情绪平复后就立刻拉开距离。

她犹豫了一下,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举动。

她向前,又靠近了一小步。

然后,顺着他手掌的力道,将自己的头,非常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他的掌心靠了过去。

这是一个微小的、带着全然信赖的姿态。

莱恩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黑暗中,他那总是显得疲惫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亮了一下。

对于莱恩来说,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事物都是模糊的。像隔着一层浸了水的毛玻璃,声音、色彩、气味、情绪……所有的一切都被过滤、削弱,最终抵达他感知末梢的,只剩下一些平淡无奇的信号。热,但不烫。冷,但不冰。高兴或悲伤,对他而言,区别并不大。

除非达到某个极值。

此刻,从掌心传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极值”信号。

那不是温度的变化,也不是力道的增减。而是一种……主动的靠近。

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全然信赖的姿态。

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落在了他静止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湖之上。

然后,激起了一圈清晰得过分的涟漪。

莱恩的思维,第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发散到无边的虚空之中,而是被这个微小的动作,牢牢地锚定在了当下。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一直以来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用警惕和疏离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家伙,正主动地、虽然依旧笨拙地,向他递出了一根最柔软的刺。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从他第一眼看到这个灵魂错位的“少女”开始,他就知道了。

凯斯特。一个多么响亮的名字。北境的守护者,不屈的战神。莱恩在漫长的时光中,听过太多类似的故事。

骄傲、强大、宁死不弯的灵魂,被命运以最残酷的方式折断,塞进一具完全陌生的、柔弱的躯壳里。

这种存在,要么在极致的痛苦中彻底疯狂,要么,就会在无尽的黑暗里,拼命寻找哪怕一丝一毫的光。

而他,恰好就是离她最近的那个,唯一没有展露恶意,甚至还提供了些许便利的“光源”。

所以,她的靠近,是必然的。是一种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

莱恩对此心知肚明。

他一直都在观察着她。

观察她如何笨拙地适应这具女性的身体,观察她如何压抑着属于凯斯特的暴躁和杀意,扮演着一个胆怯软糯的“琳”。观察她如何将他提供的每一次“安抚”,都定义为可以利用的“工具”。

他就像一个百无聊赖的神明,俯瞰着一只在玻璃瓶里横冲直撞,试图找到出口的蚂蚁。

他觉得……很有趣。

这种“有趣”,是恶趣味的优越感吗,他不这么觉得,是像学者一样的新发现吗,也不是这么觉得,这种有趣对他来说只是一份新的未知而已。

他的存在太过久远,久远到“怠惰”与“空虚”已经成为了他灵魂的底色。世间万物在他眼中,都不过是早已上演过无数次的、乏味的戏剧。国王的加冕,英雄的陨落,帝国的兴衰……一切都遵循着固定的剧本,毫无新意。

可琳不一样。

和他有相似经历的人少之又少,像她一样能和自己相处的很好的人更少。

而莱恩,喜欢的就是这种可控范围内的“变量”,可控范围,就是自己觉得没超过自己预想的范围。

相当宽泛,因为莱恩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是怎么定义的。

琳的存在,这能让他那死水一潭的生命,产生一点微不足道的波澜。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这就够了。

他知道琳在想什么。

她刚刚推倒了心中那座名为“骄傲”的壁垒。她开始说服自己,依靠他并不是软弱,而是一种聪明的“战术”。她将他视为最强大的“后援”,一个可以用来治愈自己、让自己变强的“工具”。

她以为自己掌握了主动权,以为这是一场她可以主导的“交换”。

莱恩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甚至,他乐见其成。

因为他很清楚,对于现在这个阶段的琳来说,这种“我能利用他”的错觉,是她维持自尊、继续走下去的必要基石。如果让她知道,所谓的“交换”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她所谓的“付出”,在他看来毫无意义,那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勇气,会瞬间崩塌。

他不需要她付出任何东西。

她以为自己需要提供“乐趣”来换取他的帮助?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误解。

这并非因为莱恩掌控了什么,让琳成为台上的木偶,恰恰相反,是因为他感觉到,那个封闭的、独立的、拒绝一切外部干涉的灵魂,终于向他敞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他那无处安放的、连自己都感到厌烦的掌控欲,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安抚。他渴望了解与他相关的一切,不过他不喜欢强制性质的方式。

现在,她主动向他展示了内心的风景。

哪怕只是一角。

也足够了。

想通了这一切,莱恩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的手掌,只是安安静静地覆盖在她的头顶。掌心的温度,透过细密的发丝,持续不断地传递过去。然后,他的手指,非常轻地、近乎于无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安抚,更像是一种……回应。

像是在对她说:我收到了。

黑暗中,他低沉而带着一丝倦意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默。

“嗯。”

只有一个字。

但琳的身体,却因为这个字,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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