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屋子,确认那个男人还在自家门口“勤勤恳恳”地擦着门框后,便悄无声息地分开,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安和镇的官署位于主街的尽头,是一座颇为气派的建筑。

朱红色的木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安和镇署”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同样是崭新如初。

白玉怜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之后,身形一闪,便轻巧地翻过了院墙。

院内,同样是死一般的寂静。正堂、偏厅、后院,所有的房间都空无一人。

白玉怜的目标很明确——存放卷宗的档案室。

她很快便找到了地方。

推开门,一股陈旧纸张和墨锭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整个镇子里,她闻到的第一种“正常”的味道。

档案室内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一卷卷用麻绳捆好的竹简和纸质卷宗。

白玉怜抽出其中一卷,吹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展开。

这些是镇上的人口、赋税、以及日常事务的记录。

她一卷一卷地翻看着,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记录很详尽,从建镇之初,到某年某月。

然后,戛然而止。

所有的记录,都在“开元二十七年,秋”的某一天,突兀地中断了。

就好像,从那一天起,整个安和镇的时间,连同所有居民的生命,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白玉怜的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她又翻看了几卷,发现都是同样的情况。

开元二十七年,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正思索着,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在书架的最底层,有一个不起眼的木匣。

她走过去,将木匣取出,打开。

里面没有卷宗,只有一本厚厚的、用皮绳穿订起来的手札。

封皮上,写着“镇守日志”四个字。

白玉怜翻开第一页,一行清秀的小楷映入眼帘。

“开元二十六年,春。奉命调任安和镇,任镇守校尉。此地虽处边陲,然民风淳朴,风景亦有可观之处。愿此后数年,国泰民安,兵戈不起。”

是这座镇子最后一任镇守校尉的日志。

白玉怜的心跳微微加速,她继续向后翻去。

日志的前半部分,记载的都是些日常琐事。

巡视城防、处理民事纠纷、与往来商队打交道……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安宁与祥和。

然而,从开元二十七年夏末开始,日志的笔迹,开始变得潦草而急促,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越来越浓的不安与恐惧。

“……镇上开始出现怪事。夜晚,总能听到奇怪的哭声,却找不到来源。”

“……有牧民说,在沙漠里看到了‘鬼火’,成群结队,朝着镇子的方向飘来。”

“……今日,张屠户家的孩子失踪了。我们找遍了全镇,都没有找到。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失踪的人越来越多了。镇民们人心惶惶,都说是恶鬼作祟。我已上报郡府,请求支援,却迟迟没有回音。”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镇子的‘气’……变得越来越阴冷,越来越粘稠!就像……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把周围所有的阴秽之气都吸过来!”

日志的最后一页,只有寥寥数语,字迹扭曲,仿佛用尽了主人全身的力气。

“……它们来了。满城都是……救……”

最后一个字,被一道长长的、力透纸背的墨痕划破。

白玉怜合上手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与此同时,镇子的另一头,苏碧瑶也登上了望楼的顶端。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安和镇的全貌。

镇子的布局很规整,是典型的棋盘式结构。

房屋鳞次栉比,街道纵横交错。

然而,看着看着,苏碧瑶的眉头,却渐渐蹙了起来。

她发现,这座镇子的布局,虽然看似规整,却在几个关键的位置上,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比如,镇中心的市集广场,面积过大,显得有些空旷;而镇子边缘的几条街道,却又莫名地弯曲,破坏了整体的对称感。

这些细节上的不和谐,单独来看,或许只是建造时的疏忽。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从高处俯瞰时,却隐隐构成了一个……

一个巨大的、不完整的……

“……阵法?”苏碧瑶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她对阵法之道虽不精通,但出身不凡的她,见识却远超常人。

她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气,正以一种极为缓慢而隐晦的方式,在整个镇子的地脉之下流转。

这股气,阴冷、晦暗,充满了死寂。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镇子正北方的一座建筑吸引了。

那是一座寺庙。

在所有建筑都坐北朝南的安和镇里,唯有那座寺庙,是坐南朝北,正对着镇子的入口。

这完全违背了风水堪舆的常理。 

更让她感到心悸的是,她发现,那些布局上不和谐的街道和建筑,其最终的指向,似乎都若有若无地,汇向了那座诡异的寺庙。

仿佛,整座安和镇,就是为了那座寺庙而存在的。

……

一个时辰后,两人依约回到了落脚的屋子。

白玉怜将镇守日志里的发现简单说了一遍,苏碧瑶听完,脸色也变得愈发凝重。

“看来,我们的猜测是对的。”苏碧瑶沉声道,“这座镇子,并非自然荒废。开元二十七年秋天,这里一定发生了某种极为恐怖的灾难。”

她随即也分享了自己在望楼上的发现,特别是那座布局诡异的寺庙。

“你是说,整座镇子,可能是一个巨大的阵法?”白玉怜的眉头紧锁,“而阵眼,就在那座寺庙里?”

“八九不离十。”苏碧瑶点了点头,“只是,我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阵法,也不知其用途。但布阵之人,其心可诛。”

两人陷入了沉默。线索,似乎都指向了那座诡异的寺庙。

但直觉告诉她们,贸然闯入,绝非明智之举。

“那个男人……”白玉怜忽然开口,“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不肯说实话。”

“想让他开口,恐怕不容易。”苏碧瑶摇了摇头,“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被设定了固定应对的傀儡,除非我们能找到触发他‘真实’反应的钥匙,否则问再多也是徒劳。”

钥匙吗?或许,昨晚的脚步声,就是一把钥匙。

夜幕,再次降临。

安和镇,也再次被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黑暗所笼罩。

两人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坐在炕上,凝神戒备。

子时刚过,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准时地从街道的尽头响了起来。

“嗒……嗒……嗒……”

这一次,白玉怜和苏碧瑶没有待在屋里。

她们悄无声息地翻出窗户,如两只灵猫,几个起落间,便已潜伏在了对面的屋顶上。

清冷的月光,将整条街道照得一片惨白。

很快,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出现在了街道的尽头。

是那个男人。

他依旧是那副僵硬的姿态,迈着精确而固定的步伐,缓缓地向前走着。

然而,诡异的是,随着他的前进,街道两旁那些紧闭的房门,开始一扇接一扇地,无声地打开了。

一道道模糊、半透明的人影,从那些屋子里飘了出来。

有牵着孩童的妇人,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拄着拐杖的老者……

他们面无表情,双眼空洞,默默地汇入街道,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组成了一支沉默的、诡异的游行队伍。

白玉怜和苏碧瑶屏住了呼吸,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向上蔓延。

这些……应该就是安和镇死去的居民了。

他们的“气”非常微弱,充满了死寂与怨恨,被某种力量束缚在这片土地上,日复一日,重复着生前的行为。

男人带领着这支沉默的队伍,一路走到了镇中心的市集广场。

然后,更加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空旷的广场上,凭空出现了无数的摊位。

卖胡饼的、卖瓜果的、卖布匹的……那些半透明的鬼魂们,开始在这些虚幻的摊位前,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交易。 

货郎吆喝着,却没有声音。妇人讨价还价,嘴唇开合,却听不到一句话。

整个市集,热闹非凡,却又死寂得可怕。

这是一场只存在于过去的、被强行重现的“夜市”。

这是什么大型沉浸式历史重现剧场吗?还是说,鬼魂也需要夜生活来排解一下做鬼的烦恼?

白玉怜趴在屋顶上,静静地观察着。

她们发现,这些鬼魂的行为模式非常固定,每个人都在重复着一套固定的动作,就像被设定好的程序。

“你看那个卖胡饼的。”白玉怜低声对苏碧瑶说。

苏碧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鬼魂摊主,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从炉子里拿出胡饼,再递给一个不存在的客人的动作。

“他的动作,每重复九次,就会停顿一下,然后朝着寺庙的方向,看一眼。”白玉怜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不止是他,你看那个卖布匹的,还有那个牵着孩子的妇人……他们都有类似的、周期性的行为。”

苏碧瑶仔细观察,果然发现了这个规律。

这些鬼魂,就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而所有丝线的尽头,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那座坐南朝北的诡异寺庙。

“他们在害怕。”白玉怜得出了结论,“或者说,是在敬畏。那座寺庙,是这一切的根源。它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这些残存的‘气’牢牢地吸附在这里,强迫他们永无止境地重复着生前的最后一天。”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站在广场中央、如同监工般的男人,忽然动了。

他缓缓地转过身,那双空洞的眼睛,竟直直地,朝着白玉怜和苏碧瑶藏身的屋顶,望了过来。

被发现了!

两人心中一惊,立刻收敛气息,伏低了身子。

然而,男人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他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对着她们的方向,跪了下去。

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没有声音,但白玉怜和苏碧瑶却仿佛能“听”到他无声的呐喊。

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痛苦与恳求的、最深沉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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