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刻,油灯里豆大的火苗还在静静燃烧,为这间陌生的屋子洒下唯一一抹温暖的橘色光晕,将两人疲惫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下一刻,那光便毫无征兆地熄灭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脖颈,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
绝对的黑暗与死寂,瞬间将她们吞没。
不是风。
白玉怜第一时间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在这座连风都仿佛死去的小镇里,没有任何气流可以吹熄一盏安放在室内的油灯。
她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放在炕边的剑柄,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下来。
身旁的苏碧瑶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了。
她没有出声,更没有惊慌,只是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只在暗夜中锁定猎物的雌豹,悄无声息地将白玉怜护在了身后。
她手中的玄铁扇不知何时已经展开,扇骨在从窗外透进的、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危险的冷光。
这家伙,明明一路上都在抱怨沙子弄脏了她的裙摆,一遇到危险,身体倒是比谁都诚实。
白玉怜能感觉到苏碧瑶紧绷的身体传来的微弱颤抖,那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极度专注下的兴奋。
她心中不由得划过一丝暖流,伸出手,在黑暗中准确地抓住了苏碧瑶华贵丝绸的衣袖,轻轻捏了捏,示意自己无碍。
“嗒。”
那个声音响了。
一声清晰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就从她们的门外传来,踩在空无一人的、洁净得诡异的街道上。
那声音很轻,却在这片死寂的画布上,显得格外刺耳。
“嗒……嗒……嗒……”
那声音有着一种奇怪的韵律,仿佛每一步的距离和力道都被精确地计算过,不偏不倚,不疾不徐。
它不像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步伐,活人的脚步总会因心绪、疲惫或路况而产生细微的变化。
但这声音没有,它稳定得像一座沙漏,在丈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属于黑夜的时间。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们的门前。
白玉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苏碧瑶的呼吸声,在这片寂静中,那声音大得如同擂鼓。
她甚至能想象出,门外正站着一个东西,或许就是白天那个面色惨白的男人,正用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透过薄薄的木门,静静地“看”着她们。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息,两息……
门外的东西,似乎只是在静静地站着,没有试图推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那种感觉,比直接破门而入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就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野兽,你知道它就在那里,你知道它在注视着你,它在等待,等待着你精神崩溃、自乱阵脚的那一刻。
苏碧瑶缓缓举起了扇子,白玉怜也握紧了剑柄,两人周身的气息开始凝聚,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
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嗒……嗒……嗒……”
它没有进来,而是继续向前,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街道的深处,最终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那声音彻底远去,两人才缓缓松了口气。
苏碧瑶收起扇子,这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走了?”
她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嗯。”白玉怜应了一声。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一夜无眠,直到窗外透进第一缕黎明的微光,为这死寂的城镇镀上了一层虚假的人间烟火气。
第二天一早,当她们推开房门时,街道上依旧空无一人,洁净如初,仿佛昨夜那诡异的脚步声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那个自称是镇上唯一居民的男人,正站在自家门口,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缓慢而机械地擦拭着一尘不染的门框。
他的动作和昨天一模一样,连擦拭的角度和频率都没有丝毫改变。
他看到两人出来,那张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他那沙哑的、毫无波澜的声音问道:
“二位姑娘,昨夜……歇息得可好?”
好?好得很!好到我差点以为自己要在这儿提前跟祖宗们报到了!
您这服务也太周到了,还带夜间巡逻确保住客安全的?
白玉怜心中疯狂吐槽,脸上却挂着礼貌的微笑:
“多谢先生关心,我们歇息得很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男人。
他的动作依旧那么僵硬,眼神依旧那么空洞。
他就像一个完美的提线木偶,完美得让人心底发寒。
“先生,”白玉怜状似无意地问道,“这镇上,除了您之外,真的没有其他人了吗?我们昨夜,好像听到了些许脚步声,还以为是哪位晚归的邻人。”
男人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那一下是如此的微小,若非白玉怜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几乎无法察觉。
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白玉怜,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姑娘许是听错了。此地荒废已久,除了老朽,便只有风声了。”
他说完,便不再理会两人,继续擦拭着他的门框,仿佛那是什么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白玉怜和苏碧瑶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这个男人,在撒谎。
……
“他绝对有问题。”
回到屋里,苏碧瑶立刻压低了声音,语气笃定。
她走到桌边,从行囊里取出一块绣着繁复花纹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一张看上去比她脸还干净的木凳,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污秽,擦了三遍之后,才优雅地坐下。
大小姐的讲究还真是……无时无刻。
不过话说回来,这凳子确实干净得有点过分了。
“何止是有问题,”白玉怜靠在门边,双臂环胸,看着苏碧瑶那讲究的动作,有些想笑,“简直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很可疑’四个大字。他说昨晚是风声,可这镇子里,你感觉到一丝风了吗?”
苏碧瑶摇了摇头。安和镇内的空气,凝滞得像一块果冻,连她们的衣角都不会飘动一下。
“而且,”白玉怜继续分析道,“他说这里因为战争荒废了许久。可你看看这屋子,再看看外面的街道。”
她用下巴指了指窗外。
“就算是天底下最勤快的仆人,也不可能把一座空城打理得如此‘干净’。”
这个“干净”,干净得过了头,干净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没有灰尘,没有蛛网,没有杂草,甚至没有一片落叶。
这不像是自然的状态,更像是一种被某种力量强行维持的“洁净”。
“我倒觉得,他不是在撒谎。”
苏碧瑶忽然开口,她用丝帕包着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或者说,他自己‘认为’他说的都是真话。”
“什么意思?”白玉怜有些意外。
“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可以伪装,但周身环绕的‘气’,却很难作假。”
苏碧瑶的凤眸微眯,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我方才仔细观察过他,他身上的‘气’,虽然微弱得近乎于无,却很‘平稳’。一个内心藏着巨大秘密,并且刻意对我们撒谎的人,他的‘气’,绝不可能如此平静。”
白玉怜闻言,也陷入了沉思。苏碧瑶说得对,那男人的状态,与其说是在隐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麻木。
仿佛他只是在重复着一套被设定好的说辞,连他自己都未曾去思考这套说辞的真假。
“那他昨晚的停顿,又怎么解释?”
“或许,你的问题,触及到了他那套‘程序’里某个模糊的、矛盾的节点。”
苏碧瑶端起桌上那碗她们始终没碰的水,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随即又嫌恶地放下了。
“水没问题,只是存放太久,失了活性。”
不愧是大小姐,连水的‘死活’都能闻出来。
“看来,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是行不通了。”白玉怜叹了口气,“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弄清楚这座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有此意。”
苏碧瑶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对于解谜,她似乎比对付沙尘暴更有兴致。
“这样,我们分头行动。”白玉怜提出了自己的计划,“我去镇上的官署看看,那里或许会有一些关于这座城镇的官方记载。你呢,就去镇子的最高处,比如那座望楼,看看能不能观察到整个镇子的布局,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跟你一起去官署。”苏碧瑶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把你一个人丢下,万一出了什么事,本小姐岂不是很麻烦?”
嘴上说着嫌麻烦,其实就是不放心吧。这个傲娇的家伙。
“两个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容易被那个男人发现。”
白玉怜摇了摇头,坚持道。
“放心,我只是去查探一下,不会有事的。倒是你,一个人去望楼,要多加小心。”
苏碧瑶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白玉怜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从行囊里取出一个小巧的、雕刻着兰草纹的白玉瓷瓶,递给白玉怜。
“这是‘清心散’,用七种凝神静气的草药制成的,若是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或是感觉心神不宁,就尝几粒。”
她顿了顿,又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银哨,不由分说地塞进白玉怜手里。
“这哨子的声音很特别,能传出很远。万一有事,吹响它。”
白玉怜看着手里的东西,又轻轻摇了摇那个白玉瓷瓶。
“这药苦吗?太苦我不吃的哦。”
然后就被苏碧瑶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