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芝虚弱地靠在堆高的枕头上。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几无血色,那头曾经乌黑锃亮的长发,此刻枯槁地披散在肩头,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翠绿色的眼眸深处,沉淀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思索着自己对维多利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在芸芝的观念里,她并不认为女子之间能够有什么样的情愫,更何况她也不觉得维多利亚会接受自己,果然,自己真是个懦夫。
霍雷斯医生几乎寸步不离,他花白的头发似乎更白了些,眼下的乌青浓重,但看着芸芝的眼神,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无微不至的关怀。
他絮絮叨叨地讲着杏林堂这些天她不在的琐事,讲着街坊的趣闻,试图用这些温暖的日常,驱散芸芝心头的压抑。
然而,芸芝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翠绿色的眼睛里没有焦距。
“咚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霍雷斯医生脸上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请进,伊卡。”
门被推开,穿着深蓝色工装背带裤、外面套着磨得发白卡其布外套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伊卡又来查看芸芝的身体状况了,伊卡一直担心芸芝这身体里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他银灰色的卷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雀斑,明亮的眼睛在看到芸芝时,立刻亮了起来,但随即又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愧疚?
说实话,如果自己早点拉住芸芝的话,也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霍雷斯医生,芸芝小姐。”伊卡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却刻意放得很轻,“我……我带了点东西过来。”他举起手里一个用干净布包着的纸包,隐约散发出新鲜面包的香气,“是街角贝蒂太太烤的牛角包,她说病人需要补充点营养……”
“伊卡,你真是太贴心了,”霍雷斯医生连忙接过,脸上满是欣慰,“芸芝,你看,伊卡这孩子多好,天天惦记着你。”
芸芝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落在了伊卡身上。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厌恶,也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淡淡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她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谢谢……伊卡先生。”
伊卡似乎被这声“谢谢”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挠了挠后脑勺,灰蓝色的眼睛闪烁着,“不用谢,应该的,芸芝小姐你……你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芸芝的回答简短而疏离,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不再看他。
霍雷斯医生似乎没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他热情地招呼伊卡坐下,一边打开纸包,将散发着黄油香气的牛角包递给芸芝,“来,芸芝,趁热吃点。”
芸芝接过面包,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吃着,她即使虚弱不堪,也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与这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强势。
伊卡带来的牛角包香气还萦绕在房间里,但那份微弱的暖意似乎随着年轻人的离开而迅速消散。芸芝小口吃着面包,动作机械而缓慢,味同嚼蜡。
霍雷斯医生看着她苍白侧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疏离和疲惫,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终于,芸芝放下了只吃了一半的面包,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实在吃不下。
霍雷斯没有勉强,只是默默地将剩下的面包收好,又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芸芝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喉咙的干涩感稍缓,但精神上的沉重却丝毫未减。
房间里只剩下父女二人,阳光依旧温暖,药草香依旧清幽,但空气却仿佛凝滞了。
霍雷斯医生拉过一张矮凳,坐在芸芝床边。他布满皱纹的手,轻轻覆在芸芝放在被子外、依旧冰凉的手背上。
那双手曾经纤细灵巧,如今却苍白瘦弱,指节处还带着未完全消退的冻疮痕迹。
“芸芝啊……”霍雷斯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感,“伊卡又来看你了。”
芸翠绿色的眼眸微微动了动,视线落在窗棂上跳跃的光斑上,没有回应,霍雷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要唤回她的注意力,“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心地是真的好,你昏迷的这些天,他几乎天天都来……”
霍雷斯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充满了对伊卡的赞许和感激。他观察着芸芝的反应,见她依旧沉默,只是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孩子,出身是苦了点,从小没了爹娘,跟着老师傅在修理铺里打杂长大。”霍雷斯继续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但他自己争气,学了修理的手艺,人又勤快,虽然……虽然偶尔会去喝上一杯解乏,但从不贪杯误事,更不像那些混账东西……”
霍雷斯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带着深深的厌恶,“沾那些害人的鸦片,他做人本分,踏实,没什么不良的癖好。在这街坊里,口碑是顶好的。”
芸芝终于有了反应,她缓缓转过头,翠绿色的眼眸看向霍雷斯,里面没有波澜,只有一丝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阿爹……”她的声音沙哑而微弱,“您想说什么?”
霍雷斯看着女儿那双仿佛承载了太多苦难、过早失去光彩的眼睛,心头一酸。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口,“阿爹知道你心里苦,这些年,你受的罪,爹想起来就……”
他声音有些哽咽,顿了顿才继续,“阿爹只是觉得伊卡这孩子,是真心实意地对你好,他看你的眼神干净,纯粹,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你…你对他……是怎么看的?”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芸芝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翠绿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激烈的情绪风暴。
她当然知道伊卡的好。
他细心,体贴,笨拙却真诚,她感激他,发自内心的感激,然而,这份感激,却被一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所阻隔,鸿沟的那边,是维多利亚·金盏花。
那个身影,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那灵动的声音早已如同烙印般刻入她的骨髓,融入她的灵魂,那是她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是她扭曲情感唯一的锚点,是她活下去的执念,也是她自惭形秽的根源。
她对维多利亚的感情是什么,芸芝痛苦地闭上眼,不是简单的感激,不是普通的依赖。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的崇拜、病态的占有欲、深不见底的自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的……复杂情感。
她渴望靠近那束光,又深知自己的污秽和黑暗会将其玷污;她憎恨对方的完美,因为那完美映照出她灵魂的千疮百孔;她甚至在内心深处,隐秘地渴望着占有那束光,将其据为己有,哪怕最终会被其灼伤、焚毁,这种情感是“爱”吗,芸芝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情感是如此强烈,如此扭曲,如此不容置疑地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神。它让她在面对维多利亚时,卑微如尘土;也让她在面对其他任何试图靠近她、给予她温暖的人时,筑起一道冰冷的高墙。
更何况芸芝翠绿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更深的痛楚和恐惧,她爱维多利亚,这份爱,让她无法接受任何可能“取代”维多利亚位置的人,哪怕只是在她最脆弱时给予关怀的人。她觉得那是对维多利亚的“背叛”,也是对自己那份扭曲情感的亵渎。
而伊卡……芸芝苦涩地想,他很好,非常好。他像冬日里一杯温热的牛奶,朴实无华,却能暖身。但他不是维多利亚,他不是那束让她灵魂为之震颤、让她甘愿飞蛾扑火的、冰冷而耀眼的光。
她配不上维多利亚,她也将自己托付给伊卡。
“阿爹……”芸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力感,“伊卡先生……他是个好人。我……很感激他。”
霍雷斯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但芸芝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冷水浇下,“但是我对他没有别的想法。”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我我现在只想好好养伤,其他的什么都不想。”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拒绝,那是一种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姿态。
霍雷斯看着女儿苍白而倔强的侧脸,看着她紧闭的眼睑下微微颤动的睫毛,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有心疼,有无奈,也有深深的担忧。他明白芸芝心里的创伤远未愈合,甚至可能比身体的伤更重。他不再多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替她掖了掖被角。
“好…好…不想就不想。”
霍雷斯的声音带着安抚,“你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阿爹就在这里陪着你。”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阳光依旧温暖,药草香依旧弥漫,芸芝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