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骚动的中心,来自教室后门那道安静伫立的身影。
依旧是简约修身的米白风衣,铂金色的长发这次规矩地束成了高马尾,露出了线条优美的颈项,以及依旧隐在领口下的那枚古拙银环项链。陈悦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那双深邃的祖母绿眼眸里没有丝毫新生的局促或好奇,只有一种例行公事的审视感。
她在年级辅导员和周教授略显尴尬又带着一丝殷勤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几句简短的法语介绍后(内容无非是插班生,请大家多多关照),辅导员和周教授便退到了一边。陈悦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缩在窗边座位的林东。
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没看旁边空位是谁的(那里原本坐着另一个因为社团活动缺席的男生),陈悦径直走向林东旁边的空座。
教室里瞬间响起压抑着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林东全身的肌肉都僵住了。他能感觉到旁边好哥们张强(也就是张玄)瞬间投来的、带着难以置信和被背叛般震惊的灼热视线,以及教室各个角落里男生们嫉妒得要喷火、女生们充满八卦探究意味的目光。
他想开口解释,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被水泥堵住了。陈悦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距离感让他呼吸困难。
陈悦旁若无人地在林东旁边的空位坐下,将带来的精装法文原版书放在桌角,动作优雅自然得仿佛她一直就在那里。那股若有似无、林东已经隐约感知到的、非人的清冽气息笼罩过来,让他如坐针毡。
“嘶——东风,你小子……!”同桌的张强终于忍不住,隔着中间的“人形障碍物”用气音对着林东龇牙咧嘴,脸上写满了“你小子行啊!金屋藏娇(不对,是藏法)不告诉兄弟?!”的控诉。
“不是……强子,你听我说……”林东额头冒汗,压低声音急切地想解释这诡异的情况。
“砰!”
陈悦将一本厚重的法汉大词典重重放在两人之间桌面的空位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瞬间打断了两人的“加密通话”。
周围一圈的小声议论也随之一滞。
陈悦侧过头,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眸先是瞥了一眼还在对林东挤眉弄眼、表达强烈愤慨的张强,然后将视线落在林东脸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教室残余的杂音:“不要交头接耳。集中注意力,我的任务是监督你的专注度和课堂表现。”
“监……监督?!”
两个字,如同在滚油里滴入了冷水。整个教室轰然炸开了锅!
“哇哦!!!”
“监督?!这什么情况??”
“法语课还有特殊监督员?”
“东风这家伙……玩得这么花吗?”
“这法国小姐姐看着高冷,原来这么……”
震惊、羡慕、疑惑、哄笑、甚至是不怀好意的起哄声瞬间淹没了教室。周教授试图维持秩序的敲桌声完全被无视了。张强更是眼珠子瞪得像铜铃,看看面无表情的陈悦,又看看已经恨不得把脸埋进书桌里的林东,憋了半天,最终对着林东无声地、极其夸张地做了个“牛逼啊兄弟!”的口型,然后嘿嘿怪笑起来,一副准备吃大瓜吃到饱的亢奋状态。
林东的脸颊、耳朵、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滚烫!他感觉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让他无处遁形。巨大的羞耻和尴尬像海浪一样拍打着他的神经,几乎要让他窒息。“监督”两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完全理解陈悦的意思——是监督他作为“篡改者”继承者的状态。但在这普通大学的教室里,这种用词、这种语气、这种场合……简直是核弹级别的社会性死亡!
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引发这场风暴的主角,陈悦本人,却对周遭的喧嚣和投射在她身上的各种复杂目光毫不在意,仿佛那些议论和视线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她甚至微微蹙了下眉,似乎不满于这突然升高的噪音干扰了她的“监督工作”,随即又恢复成那副波澜不惊、仿佛置身事外的清冷模样,目光重新投向讲台的方向,等待着周教授开始授课。
这种绝对的漠然,与她所制造的核弹级的混乱形成的巨大反差,让整个场面更加诡异和充满张力。
风暴的余波持续了好几分钟,在周教授近乎喊劈了嗓子的强力镇压下才勉强平息,但教室里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之前,角落里压抑不住的窃笑和探究目光依旧此起彼伏。林东整堂课都感觉像在煎锅上煎熬,旁边坐着个自带绝对零度领域的冰块,另一边是个疯狂输出“兄弟牛逼!”眼神讯号的人形自走八卦机,讲台上的法语发音如同天书。
下课铃声如同救赎。
“喂,东风,来来来,老实交代!”张强像饿狼扑食一样迫不及待地堵住了想落荒而逃的林东的去路,眼睛在陈悦和林东之间扫来扫去,“监督?什么情况?你小子什么时候搭上的这么极品的法妞?还‘监督’?看不出来啊,闷骚!”
“闭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林东烦躁地推开张强油腻的胖脸,只觉得头疼欲裂。他下意识地看向陈悦,却发现她并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目光反而转向了窗外,似乎在搜索或感应着什么。
“那个……陈悦……”林东深吸一口气,暂时忽略了张强的聒噪,鼓起勇气面对这个造成他今日巨大困境的罪魁祸首,“我们……能不能谈一谈?关于……你刚才说的‘监督’,还有你的身份……”他斟酌着用词,眼神下意识地瞟过她那细白颈项下风衣的领口,意指那条项链,“你……真的只是陈悦吗?还是说……”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求证感,“你是人类吗?”
这个直白到近乎失礼的问题,让正准备继续逼问的张强都愣住了,狐疑地看向陈悦。
陈悦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那双碧绿的瞳孔对上林东充满困惑和一点点恐惧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被冒犯或被质疑的波动。她甚至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本身是否足够明确。
“人类?”陈悦清晰地吐出这个词,语气平淡无奇,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按照你们对生物学标准的狭隘定义,我确实拥有符合标准的物质结构。”她的目光扫过林东的脸颊、头发、穿着人类服饰的身体,“但我的存在本质和归属与你们不同。我是启明之神的眷属(Scion of the Revealer),或者说,更准确的描述是——神之信使(Divine Emissary)的化身在这个物理层面的承载投影。为了完成指引继承者(也就是你)的职责,我在此界采用了人类的形态。”
“轰!”
这段直言不讳、内容炸裂的自白,如同一道信息闪电劈在林东和张强的头顶。眷属?信使?化身?投影?神的指引?张强张着嘴,大脑彻底宕机,眼神从八卦变成了纯粹的茫然和惊悚,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陈悦。
林东虽然早有最坏的心理准备,但听到如此清晰、如此理所当然的神魔宣言从一个刚在自己学校引起轩然大波的“转校生”口中说出,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她就这样说出来了?在教室里?当着张强的面?!
“呃……那个……我……我去下洗手间!”张强被这过于超现实的信息冲击得CPU过载,干笑了两声,眼神飘忽地迅速闪人,远离这个突然变得像异次元入口的危险区域。
林东没有阻止他,他的注意力此刻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就在刚才陈悦说出“化身投影”的时候,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教室对面的窗户。
窗外走廊的另一侧,老银杏树的巨大阴影下,安静地站着一个女孩。
她穿着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黑连衣裙,长至腰际的乌黑直发如同厚重的幕布垂落,遮挡了小半边脸颊。露出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与背后的树影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隔着窗户和教室的空间,穿透所有喧嚣,平静地、毫无情感地注视着……这边。
她的目光焦点,似乎正落在林东……或者陈悦身上?
那种目光……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却又有一种奇怪的深邃感,仿佛里面并非无物,而是沉淀着极致的虚无或是庞大的漩涡。被这样的目光锁定,林东感到一种极其不适的被剥离感,仿佛被从那阳光明媚、充满俗世烦恼的教室环境中硬生生撕扯了出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林东拨开几个还在窃窃私语的同学,快步走出了教室,向对面那道黑影走去。
“等等!”他几步走到那个黑衣女孩面前。离得近了,更觉得对方身形单薄,站在树影里仿佛一尊寂静的黑玉雕像,带着沁入骨子里的冷意。
“你刚才在看什么?”林东警惕地问,同时努力辨认对方被黑发遮住大半的面容。轮廓很清秀,但那双眼睛……在阴影下更显幽深晦暗。
女孩抬起眼睑。那双眼睛近距离看,依旧是毫无波澜的空洞,但林东有种错觉,在那空洞的底部,似乎有细微的、类似星云流转般的微弱光点一闪而逝?他无法确定。
她没有回答林东的问题,甚至连名字或任何信息都没打算透露。只是微微侧了侧头,漆黑如墨的瞳孔清晰地映着林东有些焦急和困惑的脸。然后,一个平静得没有丝毫起伏、却又带着诡异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如同投入湖心的枯石:
“如果这个世界欺骗了你……”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还会选择继续活下去吗?”
林东瞬间愣住了。就像被一盆掺了冰块的冷水从头浇下。这问题来得如此突兀,没有任何预兆和逻辑联系,却带着一种直面灵魂、拷问本质的冰冷力量。
欺骗?世界欺骗?继续活着?
无数思绪和荒诞感涌上心头。他的噩梦?被强行赋予的“篡改者”权柄?眼前这个自称神明眷属的陈悦?还是指这个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甚至快要走向末日的世界本身?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这个问题太沉重,太虚无,也太……切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混乱。他甚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问他这个。
女孩似乎并不期待他的答案。问完这句话后,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在林东呆滞的脸上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缓缓移开。她转身,无声无息地迈入银杏树更深浓的阴影里,几片金黄的叶子在她脚边打着旋儿。
在身影即将被那片阴影完全吞没的刹那,她似乎……回了一下头。
那最后的一瞥回眸,并非留恋,更像是一次冰冷的确认。
那双眼睛,依旧空洞。但在那最后一瞥中,林东捕捉到一丝更深的、令人心悸的东西——那不是绝望,也不是悲悯,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宣判?仿佛在无声地告知林东,他刚才那个哑口无言的状态,本身已经是一种答案。
她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东站在原地,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初秋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却只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头顶。那句“如果世界欺骗了你”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他本已纷乱不堪的心绪上。
直到上课铃声再次尖锐响起,他才如梦初醒,失魂落魄地返回教室。
课后,他几乎是第一时间找到还在座位上(显然在履行“监督”职责)安静看书的陈悦,略带急促地将刚才遇见黑衣女孩以及她留下那句诡异问话的情况说了出来。
“姝离(Shu Li)。”陈悦听完林东的描述,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报出了一个名字。显然,作为“启示者”,她对这所学校里可能的异常存在并非一无所知。“学院里流传的‘幽灵’。据说从不与人交流,独来独往,如同行走的影子。行踪不定,存在感极低。看来……”她抬起绿眸,眼神锐利了几分,“她或许也是被‘启示’触及的关联者之一。那句问话……”陈悦微微眯起眼,“不像是疑问句,更像是……一个坐标的标记,或者一次对心智底色的探针?有意思。”
“那她也是……神选?”林东心有余悸地问,脑海里还是那句冰冷的问题。
“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但非常可疑。”陈悦站起身,整理着书本,“她身上有种与‘混沌之钥’共振时感知到的…被某种强大意志‘注视’过的残留痕迹。我们需要……”
就在这时,林东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来电显示正是刚“落荒而逃”的张强。
林东刚接通,张强那带着浓浓惊恐、甚至有些变调的声音就在听筒里炸开,音量之大几乎漏音:“东风!东风!救命啊卧槽!我昨晚……我昨晚好像撞鬼了!!不,比鬼还他吗吓人!!”
林东心里咯噔一下:“强子你冷静点!慢慢说!怎么回事?”
“昨晚!我他妈不是去城南新开那网吧通宵吗?回来抄近路,走的就是老钢厂后面那片废地!就快到南门小吃街的时候……”张强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颤音,“我听到路边排水沟里有动静……咕噜咕噜的……像人在漱口!我他妈好奇心害死猫啊!就拿手机电筒照了一下!结果……结果……”
电话那头传来了清晰的、因为极度恐惧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是个……人形的东西!趴在污水泥里!头发……衣服都沾满了……它在啃东西!看不清啃的啥……黑乎乎一坨!最关键……最关键他妈的是!它脖子!它的脖子是扭断的!!脖子都快扭到后背了!!脸对着天!可身子还是朝着污水沟趴着啃!!”
“然后……然后它……它好像发现我了!猛地抬头!那脸!青灰色的!眼睛……眼睛是空的!全是黑的!嘴里还叼着半拉不知道啥玩意……血肉模糊的!它就那样……脖子反着扭,脸对着天,看着我的方向……它咧嘴笑了一下!那嘴里全是血和烂泥!然后四肢……对!四肢!像断了的柴火棍一样,咔嚓咔嚓反着折过来……就那么手脚朝后……像个他妈的破布蜘蛛一样!用关节反折、反折着追过来了!!!我的妈呀!!!!东风!我差点就交代在那儿了!!!” 张强的描述带着歇斯底里的恐惧,最后几乎是哭喊出来。
轰!
张强描述的画面,每一个扭曲的关键词——扭断的脖子、反折的关节、青灰色的脸、空洞的眼睛、反关节的移动——都如同冰冷带刺的藤蔓,瞬间绞紧了林东的心脏,并狠狠刺穿了他大脑中最深、最不愿触碰的禁区!
嗡!视野瞬间变暗!
张强后怕的哭喊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变得遥远而扭曲。林东只觉得一股带着浓郁血腥和腐烂恶臭的幻觉气息从记忆深处翻涌而上,猛烈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小巷……冰冷的石墙……扭曲着扑来的熟悉身影……米色针织外套袖口的油渍……右手腕上晃荡的红绳玉佛……那双扩散成黑洞的、贪婪浑浊的眼睛……喉咙里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那令人牙酸的、骨骼强行折断、关节极限反曲的声音……
“妈……不!不是!!!”
林东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样,向后踉跄了一步撞在书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桌上一个没盖紧的保温杯被撞翻,水洒了一桌子。他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死人般惨白,瞳孔放大到了极致,里面是纯粹、不加掩饰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风暴!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衬衫。
那晚巷子里的噩梦!那个扑向他、被他(或者是陈悦)击杀的“母亲”怪物!和张强所描述的那个东西……几乎一模一样!那并非只存在于梦魇中的扭曲!它在现实里!它真的在现实里出现了!它甚至在捕食!
极致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疯狂爬升!那个“末日”,那个被陈悦称为“启示”的灾难!它不仅仅是预言,它已经开始侵蚀这个看似平静的世界边缘!
“林东?”陈悦清冷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打断了他几乎要失控的恐慌。她迅速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林东,那只手依旧带着微妙的、非人的硬度和冰凉感,此刻却奇异地带给他一丝抓住现实之锚的触感。
林东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声音破碎而嘶哑,带着巨大的颤抖,将那个埋藏心底、从未敢言说的终极恐惧碎片撕扯着吐出:“……怪物……我见过……在梦里!就是我梦到你和我妈的……那个巷子……我妈她……她变成了你刚才听到的那种……那种东西!!!”
最后一句话,如同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陈悦碧绿的眼眸骤然一凛!那抹清冷的冰蓝色瞬间冻结成万年玄冰!她听懂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林东话语中那个最恐怖、也最具价值的核心信息——梦中出现的“母亲怪物”形态,与现实中被张强目击的怪物,完全吻合!而且,地点在小巷!地点是固定的线索!
“地址。”陈悦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军刺,瞬间压倒了林东所有的恐惧噪音,“梦里那个巷子!在哪?具体位置!”她抓住林东肩膀的手微微用力,那股绝对冷冽的触感如同电流,短暂地刺穿了林东被恐惧麻痹的思维。
“新……新建路西段……旧外语学院附小后面……两条……两条老家属楼中间……水泥墙……很窄……”林东像被牵引着的木偶,凭着本能和记忆的碎片,断断续续地描述。
“好。”陈悦果断放开他,仿佛得到了最关键的坐标指令。她迅速环视了一下空旷的教室,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看来目标很明确。地点指向性强。那么……”
她碧绿的眼瞳转向窗外灰蓝的傍晚天色,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光丝流转,如同锁定猎物的夜枭。
“今晚,我们就在那里守株待兔。”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颈间那枚隐在风衣下的银环项链,似乎……极其细微地、冰冷地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