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凝固的、粘稠的、带着死亡气息的。
浓烈的腐臭、排泄物的骚臭、呕吐物的酸馊、汗液馊掉的霉味、还有铁锈和海水的咸腥,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足以让最坚强的意志崩溃的恶臭。这味道如同实质的毒气,钻进鼻腔,腐蚀着肺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烂的淤泥。
光线?几乎没有,只有从头顶甲板缝隙里偶尔漏下的、如同吝啬鬼施舍般的几缕惨淡天光,在浓稠的黑暗中切割出几道微弱的光柱,映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如同鬼魅般的尘埃。
借着这微弱的光,能看到货舱底层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
潮湿发霉的麻袋堆叠如山,有些已经破裂,流出腐烂的谷物或不知名的黑色粘稠物,角落里蜷缩着几个早已失去人形的“货物”,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神空洞如同死鱼,散发着行尸走肉般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呻吟、断断续续的咳嗽、还有濒死者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阿草,或者说,此刻的她,几乎已经失去了“名字”的概念。
她像一具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娃娃,蜷缩在靠近舱壁的一堆散发着恶臭的麻袋旁。
她身上那件在桑旭艺妓馆里还算体面的和服,早已被污秽浸透、破烂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暗红的血渍、呕吐物的污迹和不知名的黑色粘液。乌黑的长发,被汗水和污物粘成一绺绺,凌乱地贴在苍白如纸、布满污垢的脸颊上。
高烧如同无形的火焰,在她体内疯狂燃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喉咙干裂得像被砂纸打磨过,连吞咽唾沫都是一种酷刑。
浑身的伤口,鞭痕、擦伤、骨裂的剧痛,在炎症的催化下,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她的神经。
更可怕的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从这具残破的身体里迅速流失,像指缝间握不住的流沙,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即使货舱里闷热潮湿,她却感觉像赤身裸体躺在冰原之上。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缓慢,仿佛随时会停止,意识在冰冷的黑暗深渊边缘沉浮,时而被剧痛拉回片刻的清醒,时而又被无边的疲惫和绝望拖入更深的混沌。
“要死了吗……”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混乱的意识中飘过,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麻木。“也好……终于……结束了……”
那些土坡的绝望、妓院的鞭打、和室的血腥……所有的痛苦、屈辱、挣扎,似乎都将在这一刻画上句号。
死亡,像一张巨大、冰冷、散发着霉味的裹尸布,正缓缓地、不容抗拒地覆盖下来,要将她最后一点意识也彻底吞噬。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裹尸布的存在,一个无形的、散发着极致阴寒和绝望气息的“裹尸布怨灵”。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是一片不断扩张、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粘稠的黑暗阴影。
它从货舱最深的黑暗角落滋生,带着无数亡魂的哀嚎和诅咒,如同潮水般无声地蔓延过来,所过之处,连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都仿佛被冻结。
它贪婪地覆盖在那些早已失去生息的“货物”身上,汲取着最后的死气,现在,它正朝着芸芝,这个仅存一丝微弱生机的猎物缓缓笼罩下来。
极致的阴冷瞬间包裹了芸芝,那感觉比高烧更可怕,它直接冻结灵魂,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她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由那粘稠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黑暗阴影,一点点爬上她的脚踝、小腿、膝盖冰冷、滑腻、绝望,如同无数只来自地狱的手,要将她拖入永恒的沉眠。
“睡吧,睡吧,一切痛苦都会结束。” 裹尸布怨灵无声的低语如同催眠的魔咒,在她灵魂深处回荡。
芸芝翠绿色的眼眸,此刻被高烧和污垢覆盖,黯淡无光无力地半睁着,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她看着那不断逼近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心中一片死寂。
反抗?挣扎?早已没有了意义,她累了,太累了,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裹尸布怨灵的阴影即将覆盖她头脸的瞬间,一点微弱的、却异常纯净的金橘色光芒,如同黑暗中破茧而出的萤火虫,毫无征兆地,在她紧握的、冰冷僵硬的左手食指指尖,悄然亮起。
那光芒如此微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中,它渺小得如同尘埃。但就在它亮起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温暖,如同初春解冻的第一缕阳光,顺着指尖那一点微光,瞬间流遍了芸芝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这温暖并非物理的热量,而是一种源自灵魂层面的抚慰和唤醒,芸芝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那点微光,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入了她即将沉沦的意识,包裹着她的、那令人窒息的阴冷和绝望,仿佛被这微光灼烧,发出无声的嘶鸣,微微退缩了一瞬。
“光……?”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词汇,在她冻结的思维中艰难地浮现。
她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转动眼珠,死死地、贪婪地盯住了自己指尖那点微弱的、却顽强燃烧着的金橘色光芒,它……好温暖……
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长裙的身影,仿佛隔着无尽的水幕,静静地站在那片微光之中。
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穿透了货舱的黑暗、死亡的阴影、裹尸布怨灵的粘稠恶意,平静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凝视着她。
“光……” 那个清冷而疲惫的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再次在她灵魂深处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近在咫尺!“抓住它……别放手……”
同时,一股极其淡雅、却无比清晰的松林冷香,如同救命稻草般,无比真实地萦绕在芸芝的鼻尖,这香气驱散了令人作呕的腐臭,带来一丝冰冷的清醒和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这念头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芸芝早已熄灭的求生意志,那点微光带来的温暖,那萦绕的松香,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的注视,这一切,都成了对抗死亡裹尸布的最后武器!
“呃……”芸芝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抗着那几乎要将她骨头都冻碎的阴冷,对抗着沉重如山的疲惫和剧痛。
她开始动了,先是手指,那根亮着微光的食指,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弯曲了一下,仿佛要攥住那点光芒,然后是手臂,如同生锈的机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点点、一点点地试图抬起,接着是腿!她蜷缩的身体,开始极其缓慢地、如同在粘稠的沥青中挣扎般试图伸展。
每一步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几乎让她晕厥的眩晕,高烧让她的视野天旋地转,每一次移动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裹尸布怨灵似乎被她的挣扎激怒,发出无声的尖啸,更加汹涌地扑上来,阴寒刺骨。
但芸芝不管了,她的眼睛里只剩下那点微光,她的鼻尖只追逐着那缕松香,她的灵魂只回应着那双冰蓝色眼眸的注视。
活下去!
抓住光!
走出去!
这成了支撑她破碎身体的唯一信念,她开始爬,用尽全身力气,用指甲抠着冰冷潮湿、布满污垢的甲板,用膝盖磨蹭着粗糙的木刺,用额头抵着地面,像一条濒死的蠕虫,朝着那点微光指引的方向,货舱深处那扇通往上层甲板的、紧闭的厚重木门,一点一点地、挪动过去。
身后,留下了一道暗红的、混合着污迹的血痕,每一次挪动都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裹尸布怨灵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试图将她拖回黑暗。但她指尖的那点微光,始终顽强地亮着!那缕松香,始终清晰地萦绕着。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她终于爬到了那扇厚重的木门下,门紧闭着,缝隙里透出外面世界微弱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
芸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布满血丝和污垢的流金色眼眸,死死盯着那扇门,她伸出那只亮着微光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握成拳头,朝着厚重的门板,极其微弱地、却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砸了下去。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就在她敲下第三下,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瞬间。
“吱呀——”
厚重的木门,竟然从外面被猛地拉开了,刺眼的光线如同洪水般倾泻而入,瞬间淹没了货舱的黑暗,新鲜的、带着咸腥海风气息的空气,汹涌地灌了进来。
芸芝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和气流冲击得眼前一黑,最后一点力气彻底耗尽,她身体一软,如同断线的木偶,朝着冰冷潮湿的甲板,直直地栽倒下去。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仿佛看到,在刺眼的光线中,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长裙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的光晕里,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后的灯塔,注视着她倒下的方向,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气泡,缓慢地、艰难地向上漂浮,首先恢复的是嗅觉。
不再是货舱里那令人作呕的腐臭和死亡气息,而是一种混合着苦涩药草、消毒酒精、干净棉布和一丝若有若无松木冷香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然后是听觉,耳边不再是海浪的轰鸣、货舱的呻吟和死亡的寂静,而是一种规律的、轻柔的“滴答”声?像是水滴?还有细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以及一种低沉而平稳的呼吸声?
最后是触觉,身体好沉。像被无形的巨石压着,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灌满了铅,沉重得连动一动手指都是一种奢望。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胃里空荡荡的绞痛,还有无处不在的、如同被无数蚂蚁啃噬般的酸痛和虚弱感。
芸芝极其艰难地、如同推开千钧重门般,缓缓地、颤抖着,睁开了眼睛,视野一片模糊,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光线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模糊的影像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微微泛黄的天花板,木质的横梁,刷着简单的白漆,一盏样式古朴的煤油灯挂在中央,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之前闻到的药草味和松木冷香,她转动眼珠,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写满了担忧和疲惫的脸,那是阿爹。
他的面容慈祥,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黑眼圈,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关切和如释重负的欣喜,霍雷斯医生,她的养父。
“芸芝,你终于醒了……”霍雷斯的声音沙哑而激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布满皱纹的手,正紧紧握着芸芝那只放在被子外面、苍白瘦弱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芸芝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嗬……”声。
“别动,别说话。”霍雷斯连忙轻轻按住她的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已经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了,感谢老天爷感谢上帝。”
三天三夜,芸芝的意识还有些混沌。货舱的黑暗、裹尸布的阴冷、指尖的微光、刺眼的光线那些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混乱,“维多利亚那家伙哪去了?”
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开养父的脸,看向旁边,在霍雷斯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影,伊卡穿着沾满机油污渍的深蓝色工装背带裤,外面随意套着一件磨得发白的卡其布外套。
“芸……芸芝小姐?”伊卡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欣喜,他往前凑了凑,但又似乎怕惊扰到她,停在了一个礼貌的距离,“你,你感觉怎么样?霍雷斯医生这几天可担心坏了,我…我也……”
她试图撑起身体,想看得更清楚些,但仅仅是微微抬了一下头,一股剧烈的眩晕感和全身肌肉撕裂般的酸痛便如同潮水般袭来。
她闷哼一声,身体瞬间脱力,重重地跌回柔软的枕头里,眼前阵阵发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虚弱得连呼吸都感到费力。
“哎哟,说了别动。”霍雷斯心疼地连忙扶住她的肩膀,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担忧,“傻丫头,你现在虚弱得很,高烧刚退,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又严重脱水和营养不良……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乖乖躺着,什么也别想,就和当初捡到你时一样。”
芸芝无力地躺在枕头上,翠绿色的眼眸望着杏林堂那熟悉的、带着药草香的天花板,眼神空洞而迷茫。
是维多利亚,把她从那个地狱里带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左手的手指。指尖空荡荡的,那点微光早已消失。
但空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松林冷香,却仿佛还在萦绕,她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