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粘稠的,混杂着劣质脂粉的甜腻、陈年汗液的酸馊、廉价熏香的呛人,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霉味。

这味道像一层无形的油膜,糊在鼻腔里,让人喘不过气。厢房里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昏黄摇曳,勉强照亮了墙上俗艳的仕女图、铺着大红撒花桌布的圆桌,以及角落里那架蒙着薄尘的旧式扬琴。

十岁的阿草,或者说,鸨母强加给她的名字——“柳枝”,穿着件勉强合身、却透着廉价光泽的桃红色绸褂,坐在冰冷的琴凳上。

她瘦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宽大的袖口下,一双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流金色的眼眸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蝶翼般剧烈颤抖,不敢看圆桌旁那几个穿着绸缎长衫、眼神浑浊、带着审视和玩味笑容的男人。

鸨母“赛金花”,一个身材丰腴、脸上涂着厚厚**、嘴唇抹得猩红、眼神却精明锐利如同鹰隼的女人,正扭着水蛇腰,在几个男人之间周旋,笑声像掺了蜜糖的刀子,又甜又利。

“哎哟,王老爷,李老板,您二位可是稀客,快尝尝我们新到的龙井,这可是……”赛金花的声音戛然而止,带着一丝刻意的不悦,转向角落里的阿草,“柳枝,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贵客们弹一曲《雨打芭蕉》没眼力见的东西!”

阿草浑身一激灵,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翠绿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惊恐和无措。

她认得这首曲子,是赛金花最近逼着她苦练的,说是“清雅”,好哄那些附庸风雅的客人,可她…她害怕,害怕这些男人肆无忌惮打量的目光,害怕赛金花那随时会变脸的呵斥,更害怕……弹错。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强迫自己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放在琴边的两根细长的琴竹。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竹身,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凉。她努力回忆着琴谱,回忆着那些枯燥的音符位置。

第一个音落下,清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第二个音符紧随其后,还算平稳,第三个……

她的目光扫过琴弦,却因为紧张,眼角余光瞥见那个被称作“王老爷”的胖子,正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眼神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逡巡,那目光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指尖一滑!

“铮!”一个极其刺耳、完全跑调的音符,如同破锣被狠狠敲响,瞬间撕裂了厢房里虚伪的和谐,

空气瞬间凝固了。

赛金花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的阴沉和暴怒,她猛地转过身,猩红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射出刀子般的光。

“废物!”一声尖利的斥骂如同炸雷般响起,阿草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琴竹“啪嗒”一声掉在琴弦上,又发出一串混乱的噪音。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琴凳上弹起来,下意识地就想往角落里缩。

但赛金花的速度更快,她几步就冲到阿草面前,带着一股浓烈的脂粉和怒火的气息,一只涂着鲜红蔻丹、肥厚油腻的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掐住了阿草细瘦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啊!”阿草痛得惨叫一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阿草脸上!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都趔趄了一下,眼前金星乱冒,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瞬间肿了起来。

耳朵里嗡嗡作响,赛金花尖利的斥骂声仿佛隔着水幕传来,“……没用的东西,白吃白喝养着你,连个曲子都弹不好,丢人现眼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伴随着恶毒的咒骂,另一只手已经抄起了放在琴边备用的、用来教训不听话姑娘的细竹鞭!那竹鞭油光发亮,显然“饱经风霜”,“赛老板息怒,息怒,小孩子嘛,难免紧张……”

圆桌旁的李老板假惺惺地劝道,但语气里却带着一丝看戏的戏谑。

“紧张?我看她是皮痒了。”赛金花根本不听,手腕一抖,竹鞭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向阿草瘦弱的脊背!

“唔!”阿草死死咬住下唇,把即将冲出口的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她不能叫,不能求饶,那样只会招来更狠的毒打,她只能拼命蜷缩起身体,用双臂护住头脸,像一只等待宰割的羔羊,承受着那如同烧红烙铁般落在身上的剧痛。

火辣辣的痛感从背部蔓延开来,每一鞭都像带着倒刺,撕扯着她的皮肉,也撕扯着她仅存的一点尊严。

屈辱、恐惧、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身体因为剧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流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死死地盯着地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废物…我果然是废物…什么都做不好…只会挨打……” 自我厌弃的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心脏,一股极其清冽、如同冬日雪后松林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拂过这间充斥着脂粉、汗臭和暴戾的污浊厢房。

这气息是如此突兀,如此纯净,瞬间刺破了令人窒息的浑浊空气,如同一股清泉,涌入阿草被痛苦和恐惧填满的感官。

阿草猛地一怔,连身上的剧痛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息冻结了一瞬,她下意识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循着那气息的来源望去。

在厢房最靠里的、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阴影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那身影极其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水雾,又像是被烛光摇曳的光影切割成了碎片。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衣着,只有一个朦胧的、修长而挺拔的轮廓,安静地坐在一张不起眼的圆凳上。与周围那些油腻、贪婪、带着审视目光的男人截然不同,那个身影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污浊和喧嚣都隔绝在外。

但阿草的目光,却瞬间被牢牢吸引,因为,在那个模糊身影的方向,她清晰地“看”到了一双眼睛

隔着昏暗的光线,隔着弥漫的烟雾,隔着厢房里令人作呕的脂粉气,那双眼睛如同两颗沉静的寒星,静静地悬在阴影之中。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没有看暴怒的赛金花,没有看戏谑的客人,甚至没有看阿草身上的伤痕。

它们只是……平静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落在了阿草紧握着拳头、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别怕。”一个声音,清冷得如同山涧流淌的泉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在阿草被恐惧和痛苦冻结的心底响起。

那声音没有情绪起伏,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抚平了她狂跳的心脏和紧绷的神经。它仿佛在说,“你的手还在,它们还能弹琴。”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清凉感的“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线,顺着那双冰蓝色眼眸的注视,轻柔地缠绕上阿草因为紧张和疼痛而僵硬、颤抖的指尖,那感觉像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微微的凉意,却瞬间驱散了指尖的麻木和灼痛。

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轻轻覆在她冰冷的手背上,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温柔,“放松,它们属于你让它们动起来……”

阿草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翠绿色的眼眸中,那浓稠的恐惧和绝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她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痉挛的手,又猛地抬头看向阴影中那双冰蓝色的眼眸。

那目光平静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和鼓励?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松林冷香的清冽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她不再看赛金花,不再看那些令人作呕的客人,甚至不再看自己身上的伤痕,仿佛一切都消失了一般。

然后,她颤抖着,重新捡起了掉落的琴竹,指尖触碰到琴竹的瞬间,那股清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气息再次涌入,僵硬的手指仿佛被注入了某种魔力,虽然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却不再麻木,不再冰冷。

《雨打芭蕉》的曲调,不再是鸨母强加的任务,不再是取悦客人的工具。它变成了一种倾诉,一种挣扎,一种在绝望泥沼中开出的、带着泪水的、倔强的花。

琴声起初还有些滞涩,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但渐渐地,在那双冰蓝色眼眸无声的注视和那清冽气息的安抚下,琴声变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空灵。

如同真正的雨滴,敲打在翠绿的芭蕉叶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的湿润和淡淡的愁绪。

厢房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仿佛被这琴声涤荡。赛金花举着竹鞭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暴怒被惊愕取代。

李老板和王老爷脸上的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得的、被琴声吸引的专注。就连角落里伺候的龟公和小丫头,也停下了动作,呆呆地听着。

阿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眼里不再充满恐惧,而是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是专注,是沉浸,是暂时逃离现实的片刻安宁。

她的指尖在琴弦上跳跃,每一次拨动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她不是在弹琴给客人听,她是在弹给自己听。

最后一个音符,如同雨滴悄然滑落芭蕉叶尖,带着一丝余韵,轻轻消散在空气中,厢房里一片寂静。

阿草放下琴竹,双手依旧微微颤抖,但这一次,是因为用力过后的虚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的疲惫。

她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那个角落,阴影中,那个模糊的身影依旧静静地坐着。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那点金橘色的光芒似乎微微亮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深邃的平静,一个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颔首动作,仿佛在说,“你做的很好。”

然后,那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水墨,悄然淡去,连同那股清冽的松林冷香,也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散在弥漫的脂粉气中。

她紧紧攥着拳头,仿佛还能感受到指尖残留的那一丝清凉的气息。她流金色的眼眸深处,除了恐惧和屈辱,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星,那双眼睛,那个人还会再来吗?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