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坡的风,带着粗粝的沙尘和深秋的寒意,呜咽着穿过破败的土坯房。

糊着发黄旧纸的窗户纸在风中“噗噗”作响,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屋里,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坑洼不平的床,炕席破旧,露出底下暗黄的麦草。

墙角一口黑黢黢的灶台,冷冰冰的,只有几缕微弱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绝望,劣质烟草燃烧后的呛人焦糊味,混合着长久未清洗的汗馊、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贫穷与麻木的腐朽气息。

七岁的阿草,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蜷缩在土炕最靠里的角落,她瘦得惊人,宽大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罩在身上,空荡荡的,越发显得她伶仃可怜。

一头枯黄稀疏的头发胡乱扎着,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她把自己缩成尽可能小的一团,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骨上,那双本该清澈明亮的翠绿色眼眸,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浓稠得如同墨汁的恐惧。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屋子中央那个佝偻的身影上,她的父亲。

男人坐在唯一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凳上,背对着她,对着墙壁上那片被油灯熏得更黑的污迹发呆。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眼白布满血丝,瞳孔涣散,仿佛永远无法聚焦。

蜡黄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像被风干的黄土沟壑,他身上那件同样破旧的棉袄,袖口和前襟油亮亮的,散发着一股陈年的烟油和汗酸混合的怪味。

他手里捏着一杆长长的旱烟袋,铜烟锅里的烟丝早已燃尽,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他却依旧下意识地、神经质地嘬着,发出空洞的“吧嗒”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格外刺耳,像钝刀子一下下刮着阿草的神经。

阿草怕他,怕他浑浊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如同野兽般的凶光;怕他喝醉了或者烟瘾犯了时毫无征兆的暴怒和毒打;怕他盯着自己时,那种像是在掂量一块肉、一件货物似的、冰冷而贪婪的眼神。这种恐惧早已深入骨髓,让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这头随时可能暴起的困兽。

今天的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压抑。屋里除了父亲空洞的嘬烟声,还多了一个人,一个模糊的黑影,就站在父亲身后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

阿草看不清它的样子,只觉得那影子像一团不断蠕动的、粘稠的墨汁,边缘模糊不清,时而拉长像枯瘦的鬼爪,时而又凝聚成一团翻滚的、带着恶意的烟雾。

它没有发出声音,但阿草却能“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尖啸,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脑子里,让她头皮发麻,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卖了她,换钱,换烟,丫头片子,赔钱货,留着有啥用,卖出去,这个数够你抽半年……”

那黑影似乎在低语,用一种只有父亲能“听”见的、充满了蛊惑和恶毒的声音。

阿草听不懂那些具体的词句,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话语里蕴含的冰冷、贪婪和一种要将她彻底抛弃的恶意。

她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指甲深深掐进自己单薄裤子的布料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想把自己缩进炕角的阴影里,彻底消失。

就在这时,父亲猛地转过头来,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竟闪烁着一种异样的、近乎癫狂的光,直勾勾地射向阿草,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一种被欲望烧灼的急切。

“阿草……”父亲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破锣,“过来。”

阿草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她本能地摇头,小小的身体拼命往后缩,恨不得嵌进土墙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张了张嘴,想喊“爹”,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抽气声。

父亲不耐烦地皱起眉,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显得更加狰狞。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蜷缩在角落的阿草。

那团站在他身后的黑影,也随之兴奋地蠕动起来,发出无声的狞笑,枯爪般的影子猛地伸向阿草。

“呜哼哼~”阿草终于发出凄厉的哭泣,那是恐惧到了极点的本能反应。

她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熟悉的疼痛和辱骂。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并未立刻降临,就在那枯爪鬼影即将触及阿草瑟瑟发抖的身体,父亲带着一身烟臭和绝望气息的大手也即将抓向她瘦弱的胳膊,一阵清冽得不可思议的风,毫无征兆地吹开了那扇糊着破纸的窗户,风势强劲,带着高原特有的、干净凛冽的气息,瞬间冲散了屋内令人窒息的烟臭和绝望。

阿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猛地睁开眼,她下意识地望向那扇破窗,风卷起了糊窗的破纸片,露出窗外昏黄的天空和远处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黄土山峦。

就在那破窗的缝隙之外,在那片被暮色笼罩的、贫瘠而荒凉的背景中,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极其模糊,如同被水晕开的墨迹,又像是月光凝聚而成的幻影。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衣着,只有一个朦胧的、修长而挺拔的轮廓,但阿草的目光,却瞬间被那双眼睛牢牢攫住。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隔着破窗的缝隙,隔着昏暗的光线,那双眼睛如同两颗坠落凡尘的寒星,冰蓝色的瞳孔,深邃、纯净、剔透得不含一丝杂质,仿佛蕴含着万载不化的冰川,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一点微弱却无比坚定的金橘色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温暖,就好像天上的仙子。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穿透了屋内的昏暗,穿透了父亲的阴影,穿透了那枯爪鬼影无声的尖啸,精准地、温柔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落在了阿草身上。

就在那目光触及阿草的瞬间,

“芸芝,不要再沉沦于过去了,难不成你一直问我把你……”一个声音,尽管很模糊又微小,清冷得如同山涧流淌的泉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在阿草恐惧冻结的心底响起。

那声音没有情绪起伏,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抚平了她狂跳的心脏和紧绷的神经。

阿草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不由自主地、缓缓地抬起了头,顺着那双冰蓝色眼眸的指引问道,“芸芝是谁?”

父亲那令人作呕的烟臭味、那浑浊贪婪的目光、那伸过来的粗糙大手,还有那团散发着无尽恶意的枯爪鬼影,所有的一切,在这温暖而坚定的星光下,都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瞬间扭曲、淡化、消融。

那枯爪鬼影发出一声只有阿草能“听”见的、充满了不甘和怨毒的无声嘶鸣,在纯净的星光下剧烈地翻滚、收缩,最终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般,“啵”的一声,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父亲伸向阿草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和困惑,仿佛被那突如其来的清风吹散了脑中的蛊惑,又像是被那穿透窗户的奇异星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

他晃了晃脑袋,那股子被烟瘾和黑影催生出的疯狂劲头,似乎被风吹散了不少。

阿草怔怔地看着温暖的光芒包裹着她,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仿佛在她冰冷绝望的心湖中,投入了一颗小小的、却永不熄灭的火种。

她忘记了哭泣,忘记了颤抖,只是贪婪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凝视着那份光芒,仿佛要将它刻进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父亲似乎终于从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他烦躁地甩了甩头,似乎想驱散那点不适感,浑浊的眼睛重新盯向阿草,带着一丝残留的狠厉和不耐烦,“死丫头,磨蹭什么,过来!”

枯爪鬼影虽然消散了,但现实的残酷并未改变。父亲粗糙的大手最终还是抓住了阿草细瘦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粗暴地将她从炕角拖拽起来。

阿草没有挣扎,她小小的身体顺从地被父亲拖着往外走,但她的头,却固执地扭向窗外,翠绿色的眼眸死死地、贪婪地追逐着那颗越来越远、却在她心中越来越亮的金橘色气息,直到破败的房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彻底隔绝了屋内的昏暗和窗外那片荒凉的土地。

门外,是未知的、更加黑暗的命运,但阿草紧握的小小拳头里,却仿佛攥住了什么东西,那是残留的、一丝微弱的暖意,和那双冰蓝色眼眸注视下,短暂却无比真实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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