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我的,眼睛!

放学后的走廊像被抽走了所有声音,只有元宝压抑的喘息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碎成更细的疼。

他趴在地面上,右臂死死压着左眼,右手却像痉挛般抠进右眼窝,指缝间溢出来的血珠砸在地上,很快连成线。

“呃”嘴巴里滚出来的痛哼被他自己咬碎在齿间,变成压抑的抽气声。每一次眨眼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神经末梢的尖叫顺着骨头爬满全身,让他止不住地发抖,蜷缩的身体像被彻底摧残完的齑粉。眼球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每一次心跳都在眼底炸开剧痛。

梦清桐就站在三步外,鞋子离他的手指只有几厘米,她垂着眼,看他因为剧痛而蹦紧的肩胛骨像要戳破皮肤,看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看他脖颈因为痛苦而绷紧,看那点猩红从他指缝里越渗越多,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

“出息了啊,还知道躲。”她开口,声音里听不出火气,只有种近乎愉悦的平静。她抬起脚,轻轻蔡在元宝撑在地上的售纸上,慢慢咏李。

“啊——!”

惨叫声终于冲破喉咙,元宝像被典到一样猛地抽手,却牵动了眼窝的伤,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右眼的血涌得更凶了,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又咸又腥。

“喊啊,继续喊。”梦清桐挪开,蹲下身,挑起他汗湿的刘海,强迫他抬起脸。她的指甲划过他苍白的颧骨,沾起一点血珠,然后慢条斯理地抹在他的脸颊上,像在调色,“刚才在楼梯口跑那么快,现在知道痛了?”

元宝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左眼被手臂压得生疼,右眼却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视野里只剩下一片猩红的模糊。

“不,不是我”他想辩解:“我没惹你”

“没惹我?”梦清桐笑了“那我手里这张纸条是什么?你跟三班那个男生说什么了?嗯?”她捏着一张揉皱的便签纸,拍在元宝脸上,“你忘了之前怎么答应我的?说过不准跟别人走那么近。”

那张纸条不过是同学借笔记的留言,可在梦清桐眼里,任何靠近元宝的人都是原罪。元宝想解释,却被她突然捏住下巴,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

“告诉我。”梦清桐的声音陡然变厉,随即又软下来,带着种诡异的温柔,“元宝,你知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重要到我看见你跟别人说话,这里就像被刀割一样,让我痛不欲生。”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眼神狂热得吓人,“我那么在乎你,你为什么非要逼我?”

她的拇指擦过他流血的眼尾,血珠在指腹上晕开,像朵烂开的花。她盯着那点红,呼吸变得急促,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就是这样。

就该是这样。

那个在课堂上坐得笔直,回答问题时会脸红的元宝;那个抱着书本走路,会小心翼翼避开地砖缝的元宝;那个永远低着头,像只受惊小鹿的元宝,都不如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的他,疼得浑身抽搐,眼里只剩下恐惧和依赖,只能在她掌心瑟瑟发抖。这才是他该有的模样,破碎的,脆弱的,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的。

这种念头让梦清桐浑身发麻。她喜欢看他疼,喜欢看他哭,喜欢看他被吓得说不出话。那些藏在温顺外表下的恶意,那些被“喜欢”两个字包裹的破坏欲,在看到他这副模样时,终于找到了最痛快的出口。

所谓的在乎,所谓的重要,不过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是用来合理化这份病态欲望的遮羞布。

“你看,你只有在我面前才会这么乖。只有我能让你变成这样。”

她突然伸手,猛地扯开元宝捂着眼的手。

“啊——!”

剧痛瞬间掀翻了元宝的理智,他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剧烈挣扎,右眼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血色模糊中能看到一团破损的红肉。梦清桐却看得眼睛发亮,手指几乎要碰到那团血肉,感受那份温热的、属于他的疼痛。

“别碰,求你”元宝的声音破碎不堪,眼泪混着写糊满了脸,“清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这样。”

“错了?”梦清桐笑出声,划过他的脸庞:“错在哪里了?错在不该让我看见你那副干净样子,还是错在,没早点让我把你变成这样?”

她伸手,想要再次触碰他受伤的眼睛,即将碰到那片濡湿的血肉时,元宝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她。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地往楼梯口挪,右眼这时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只有无边无际的疼痛和黑暗,左眼模糊的视线里,梦清桐正缓缓站起身,脸上还带着那抹诡异的笑容,像在看一场精彩的戏剧。

“跑啊。”她轻声说,声音里充满了愉悦,“跑快点,这样我追起来才有意思。”

失去力量后,元宝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滑坐下去,再次捂住眼睛时,掌心已经被血浸透了。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那些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流失,而黑暗中,那双带着迷恋和残忍的眼睛,正一步步向他靠近。

梦清桐突然拽住元宝,强迫他仰起头,让光线照在他脸上。血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那些扭曲的泪痕,颤抖的睫毛,还有那只紧闭、只余血污的眼睛,在她看来,比任何艺术品都要动人。

元宝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剧痛和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能感觉到梦清桐的手在他身上游走,为了丈量他的痛苦,确认他的归属。那只没受伤的左眼被迫看着她,看着她眼里那团燃烧的、病态的火焰。

“放,放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却被她更紧地按住。

梦清桐突然站起身,拖着他往楼梯间走。

“别装死。”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好戏才刚开始。你不是喜欢躲吗?我带你去个地方,保证没人能找到你,只有我能看着你,慢慢疼。”

楼梯间的黑暗吞噬了他们的身影,只剩下元宝断断续续的痛呼和梦清桐那带着满足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

家里,煤烟味卷着廉价白酒的酸气,从门缝里钻进来时,元宝正蹲在灶台后,用袖口反复擦眼睛。他已经徘徊了二十分钟,在考虑要不要和他爸说。

右眼已经好了,并没有留下什么疤痕,但真正让他难捱的是视力,黑板上的字从那之后就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色块,老师在讲台上挥着粉笔,他只能看见白色的影子在黑色背景上扭动,像无数只挣扎的虫子。抄笔记时笔尖总戳在格子外面,作业本上爬满歪歪扭扭的笔印,被课代表当众念出来当笑话。

他试过眯着眼,把脸贴在课本上,字还是会化开,横七竖八的让他找不着门路。走路时总撞门框,食堂打饭看不清窗口牌,好几次端错别人的餐盘。上周在楼梯间被梦清桐堵住,也是因为没看清拐角的人影,一头撞上去,那顿比平时更狠,问他是不是故意装瞎躲着她。

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菜籽油的香味混着霉味涌进鼻腔。元宝吸了吸鼻子,在裤缝上蹭了蹭,兜里只有皱巴巴的几张钱票,加起来不到五块。眼镜店的玻璃柜里,最便宜的镜框也要三十,三手的旧镜片也不知道要多少钱。

门被推开,他爸的咳嗽声炸进来,带着酒气的唾沫星子喷在地上。他妈跟在后面,脸拉得老长。

“一点儿眼色都没呀你?饭好了不会端?”他爸把酒瓶往案板上一摔,酒液溅到元宝脚边。

他没敢动,把那几张钱捏得更紧。吃饭时他爸喝得脸红脖子粗,筷子在盘子里扒拉着唯一的炒青菜,油星子溅在褪了色的衣服上。元宝扒着碗里的糙米饭,米粒在眼前晃成一片白。

“爸。”元宝的声音刚出口就被自己的唾沫呛住,他清了清嗓子,把腰弯得更低,“我,我想跟你说个事。”

他爸没睁眼,鼻子里哼出个气音,手在桌上摸索着烟盒。

“我,我想买副眼镜。”元宝的指甲掐进掌心,“黑板上的字看不清,老师说。”

“啪!”

筷子被狠狠拍在桌上,震得碗沿的米汤溅出来。

他爸猛地睁开眼,眼球上布满的血丝像网一样罩下来,他一把抓过桌上的酒瓶,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酒气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恶意。“你要那玩意儿干啥?老子供你吃供你穿,让你去学校混日子,你倒学会跟老子提要求了?”

“还买什么眼镜?”他继续吼道,唾沫星子喷到元宝脸上,“你小子一天到晚在学校干了些啥?要老子给你买眼镜?”

他妈手里的活停了,她抬起头,嘴角撇出个刻薄的嘴脸:“我就说他最近不对劲,天天对着书本发愣,原来是想琢磨着骗钱啊。家里这点钱,还不够你爸买两顿酒的,他倒好,惦记起眼镜来了,咋不直接去抢银行?”

元宝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不是的,我是真看不清,哪怕是,哪怕是别人用过的,三手的也行,能看清字就行。”

“放屁!”他爸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翻倒在地。他揪住元宝的衣领,把他拽得离自己只有一拳远,酒气熏得元宝头晕恶心,“还三手的?你怎么想的这么美?以为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老子告诉你,这辈子都别想!”

他妈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捡起地上的筷子,慢悠悠地说:“就是,一天到晚净想着花冤枉钱。我们那会儿没眼镜,不也照样读书?我看你就是故意找借口,想骗钱出去鬼混。”

“我看你是心糊了,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老子这样说话!”他爸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翻倒在地。他几步冲到元宝面前,蒲扇大的手一把就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往自己眼前拽,酒气混着蒜臭味喷得元宝满脸都是,“你小子就是欠揍,一天到晚不想着好好念书,净想些歪门邪道!”

“我没有!”元宝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挣扎着想推开他爸的手,“我真的需要眼镜,不然我跟不上课,老师会。”

“还敢犟嘴?”他爸的火气被彻底点燃,他抡起另一只手,狠狠医罢张。

“还提老师,老师算个屁!”他爸的手猛地一甩,元宝被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撞得生疼。他还没爬起来,他爸已经顺手抄起门后的扁担。

“供你吃供你穿,让你去学校混日子就不错了,还敢提要求?”愁在背上,元宝只能蜷缩起来,双手抱头,““让你骗钱!让你提要求!”他爸的骂声混着喘息,“你就是活腻了!”

“答!狠狠的答他!”他妈在一旁喊,声音尖利,“让他知道知道谁是老子!一天到晚想着算计家里的钱,不识好歹的家伙!”

“让他知道知道家里谁说了算!一天天的不说话,还敢算计老娘的钱,就是欠收拾!”

一下下罗在腿上、胳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元宝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老子告诉你,别说眼镜,你就是想要根针,老子也不会给你买!给我滚出去挣钱都比在学校混强,还敢跟老子要东西!”

“说!还买不买?”他爸喘着粗气,停下来问,东西还悬在半空。

元宝咬着牙,血从嘴角渗出来。他想说“买”,想说“我真的看不清”,可是说这些话只能挨揍。

“不说话是吧?”他爸更生气了,胎教往他身上揣,“还敢给我犟!”

他妈也抄起墙角的笤帚,往他腿上愁:“让你嘴硬!让你不懂事!答死你这个讨债鬼!”

元宝双手抱头,嘴里不停喊着“我错了,别打了”,声音却被咆哮盖得严严实实。

“说话!”他爸厉声怒吼,另一只手里的空酒瓶在空中挥舞,“你在学校干了什么,把眼睛弄成这鬼样子!”

元宝张了张嘴,他想说不是近视,是梦清桐干的;想说这些日子他一直用左眼勉强看东西,直到昨天那只眼睛也开始发花。

可这些话到了舌尖,全变成了哆嗦的气音。

他妈又气打一出来:“我就说这小子在学校没干好事,现在倒好,把眼睛作践成这样,还得连累家里花钱!”

“花钱?”他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子的钱是给你买酒喝的,还是给你买烟抽的?轮得到他一个赔钱货用在这种地方?”

元宝疼得蜷起腿,他能感觉到他妈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半点担忧,只有算计,算计这副可能存在的眼镜要花多少钱,算计能不能从父亲的酒钱里抠出来,又或者,能不能借着这事再骂他一顿,发泄心里的怨气。

“我,我没打架。”元宝的声音碎得像被踩过的玻璃,“是,是不小心。”

“不小心?”他爸抓起桌上的碗就往他头上砸,碗擦着耳朵飞过去,在墙上撞出个坑,“不小心能把眼睛弄成看不清字?我看你是故意的!不想上学就直说,别找这种借口给老子添堵!”

他爸的火气被他的沉默拱得更旺,弯腰又抄起拖把棍“我让你不说话!让你给老子添堵!今天非答思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拖把棍上的木刺刮破了校服,疼得元宝浑身发抖。他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妈在一旁叫好,说“打得好,让他长长记性”,偶尔还往他腿弯里愁几下,专挑肉嫩的地方下手。

灯泡彻底灭了,屋子里陷入一片昏黑,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点惨白的光,照见元宝蜷缩的影子和地上滚落的空酒瓶。父亲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骂人的话渐渐变成了含混的嘟囔,罗在身上的力道却没减轻。

元宝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是,只能任由人踩来踩去。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提眼镜的事,为什么偏偏生在这样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打骂声才停下来。他爸坐在椅子上喘气,他妈叉着腰骂骂咧咧。元宝趴在地上,浑身疼得使不出力气,他能感觉到血从胳膊上的擦伤处渗出来,混着地上的灰尘,结成了硬块。

最后,他妈题了他一脚:“还不快起来收拾碗筷?等着老子伺候你?”

元宝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和鼻血混在一起,糊得满脸都是。他看着他爸狰狞的脸,看着他妈举着东西的手,又想起梦清桐的眼神,突然觉得右眼的伤疼得痛心,连同那只没受伤的左眼,也开始模糊起来。

他知道,眼镜是没指望了。黑板上的字永远是模糊的,作业本上的笔印永远是歪的,走路时永远要小心翼翼,被梦清桐堵住时也永远躲不开。

他低着头,仿佛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个满脸泪痕、浑身是伤的影子,连眼睛都看不清了。

他爸把东西扔在一边,重新拿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抹了抹嘴:“记住了,再敢提买眼镜的事,打断你的腿。”

元宝慢慢爬起来,他扶着墙往自己那间小房间挪,每走一步都牵扯着浑身的疼。黑暗中,他撞到了桌角,疼得闷哼一声,却不敢停下。

身后传来他爸又打开一瓶酒的声音,和他妈抱怨电费太贵的嘟囔。

他摸到自己的床,一头栽下去,脸埋在散发着霉味的被褥里,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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