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正屋前的廊下,老严推门下来,皮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回声在院子里荡了荡。西边厢房的灯亮着,薇薇应该在收拾厨房,隐约有瓷器碰撞的轻响传过来。他解下军外套搭在臂弯里,走上三级台阶,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
玄关的顶灯是仿古样式,灯罩是磨砂玻璃的,光打下来不刺眼。博古架就立在玄关右侧,顶天立地的深色木料,格子里的瓷器在暗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最上层那对青花梅瓶是岳父留下的,瓶身的冰裂纹路像老人手背的青筋,老严每次经过都要扫一眼,总觉得那釉色比去年又沉了些。
“回来了。”王敏从客厅走过来,西装套裙的裙摆随着动作开开合合,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她抬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刚才看卷宗太投入。
她眼角边有一颗和严莞沁同样的美人痣,面色红润,
手里还捏着份卷宗,深灰色的西装套裙衬得她肩线很挺。
这是怎么回事,老严指了指污迹
王敏低头看了眼,米白色真丝衬衫的袖口洇着块蓝黑色。“下午改辩护词,笔漏墨不小心弄上去了。”
“下次小心一点。”随后两人进入客厅。
客厅的太师椅摆在靠窗的位置,黑檀木的,扶手雕着云纹,是他父亲那辈传下来的。客厅主墙被一幅水墨画占得满满当当,从沙发背后一直铺到吊顶边缘,几乎遮了半面墙。
王敏把卷宗放在红木茶几上,端来杯热茶,杯子是汝窑的,月白色的釉面上有细密的开片。
老严呷了口茶,茶是雨前龙井,叶底在水里舒展着。"
王敏头也没抬,她翻过一页卷宗,"对了,薇薇说想换台笔记本,她那台用了四年了。"
"让她自己挑,记我账上;这孩子,说了多少次了,想买什么就买不用这么节约。"老严说着,起身往书房走,把公文包放在桌上。
伸手抹了下相框边缘,没什么灰,他拉开抽屉 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他和妹妹小时候的合影,妹妹手里举着半块红薯。
这个时候,严莞沁趿着拖鞋从房间内跑过来。“爸,你回来了。”
“嗯,你姐呢?”老严直起身。
“在厨房忙呢。”严莞沁伸手抱着他的胳膊,“说是看见你的车了,就赶紧去热汤,熬的是银耳羹,还放了些莲子。”
厨房方向果然传来动静,抽油烟机的低鸣裹着瓷器碰撞的轻响飘过来。
林薇薇端着个白瓷碗出来,碗沿冒着热气,银耳羹的甜香漫了半间屋。她穿着件米白色的家居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着点水渍。“舅舅回来了。”她把碗往茶几上放,瓷碗底垫着块蓝布垫。
“又麻烦你了,薇薇。”老严看着她,目光扫过她额角的碎发,和她母亲年轻时一个模样,只是更沉静些。
“不麻烦,刚热好。”林薇薇笑了笑,转身要回厨房,被严莞沁一把拉住。“姐姐,爸带没带上次说的那家酱牛肉?”她晃着林薇薇的胳膊,眼里闪着光。
老严从公文包侧袋里掏出个油纸包。“还是那家老店做的,让你舅妈也尝尝。”严莞沁接过来就往厨房跑,林薇薇跟在后面。
厨房的推拉门被严莞沁拉开时,一股混着甜香的热气先涌了出来:"爸妈,吃饭了,这次有蟹黄汤包!"
老严刚喝完茶,笑着往餐厅走,红木餐桌已经摆得满满当当。最中间那笼蟹黄汤包冒着白汽,竹蒸笼的缝隙里钻出鲜得发腻的香气,薄如蝉翼的皮透着点橙黄,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汤汁,笼盖刚掀开,那股鲜就漫过来,是蟹肉的清冽裹着猪油的绵厚,钻得人鼻尖发痒,恨不能立刻咬破那层薄皮,任滚烫的鲜在舌尖炸开。
另一个盘子里,码着蜜枣酥,层层起酥的外皮泛着金黄,边缘烤得微微发焦,咬开时能听见"咔嚓"一声轻响,里面的蜜枣馅流心般淌出来,琥珀色的糖汁沾在指尖,甜香混着面香漫了半间屋,刚碰着盘沿,甜香就缠上来,是蜜枣熬透了的稠,混着麦粉烤后的暖,咬下去后,酥皮往下掉,内里的馅却绵得化不开,甜意顺着喉咙滑,在胃里铺成软软的云。
"小心烫。"她把盘子往莞沁面前推了推,手指刚碰到盘沿就缩了回去。
王敏夹起一块豆腐时,筷子刚触到瓷盘,就觉出那嫩来。豆腐切得方方正正,在浅褐的汤里浮着,表面裹着层透亮的汁,细看能瞧见些细碎的药料渣,像被揉碎的星子。送进嘴时,舌尖先触到滑,嫩得像含着团云,轻轻一抿就化了。
“这豆腐不一样。”王敏凑过来“有股子特别的香。”
薇薇正给严莞沁盛汤,闻言笑了:“我加了料的。”她夹起一块,汤汁顺着豆腐边缘往下淌,“当归、枸杞、陈皮,算下来得有十几种,慢火煨了一下午。”
药香这才慢悠悠漫上来,带着温吞的暖,像晒过太阳的草药包,混着豆香和骨汤的鲜,在舌尖转了个圈。没有药味的苦,反倒带点回甘,衬得豆腐的清甜更显分明。
“难怪这么鲜。”老严又夹了一块,竹筷悬在碗上,药香混着他杯里的茶香漫开来,吃完之后比着大拇指夸赞薇薇:“薇薇的厨艺又长进了,记得我上次去南方视察,当地老乡也这么做,说是养脾胃。”
严莞沁勺子舀起一块,热乎气直扑脸,咬下去,豆腐的嫩混着菌菇的鲜,汤汁顺着下巴往下淌,慌忙用手去接,手背沾着的汤,都带着点暖香。
众人见她如此模样,纷纷笑起来。
又端上来的是红烧狮子头,青花瓷盘衬得那几颗圆滚滚的肉球愈发红亮。酱汁裹得匀匀实实,油光在灯光下晃眼,筷子刚触到,就觉出内里的软,挑开时,肉的肌理里嵌着些白,是荸荠碎在里头藏着。肉香混着酱油的醇厚漫开来,还没入口,舌根先泛起津液。送进嘴肉的鲜,末了蹦出点脆,层次在舌尖转着圈,连汤汁沾在嘴角,都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一舔,
严莞沁咬了小口肉,肉质松散却不柴,里面掺了荸荠碎,脆生生的解了腻,"姐姐,这狮子头比上次多加了点黄酒?"
薇薇正在吃东坡肉,闻言笑了:"还是莞沁嘴刁。"那东坡肉盛在深底砂锅里,块头足有巴掌大,猪皮红得发亮,像抹了层蜜,用筷子轻轻一挑就颤巍巍的,肥瘦相间的地方已经炖得界限模糊,入口时根本不用嚼,舌尖一顶就化了,油脂香混着酒香漫开,却半点不腻,只觉得醇厚绵长,连盘底的酱汁拌米饭都香得让人想多吃半碗。
严莞沁又捧着蟹黄汤包啃起来,她学着林薇薇的样子,先在皮上咬个小口,"嘶"地吸了口汤汁。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的蟹黄味直冲天灵盖,混着猪肉的脂香,烫得舌尖发麻也舍不得松口,最后把整个汤包塞进嘴里,薄皮在齿间化开,汤汁顺着嘴角往下淌,赶紧用纸巾去擦,眼睛却还盯着蒸笼里剩下的几个。
"慢点吃,没人抢。"林薇薇给她递过芙蓉鸡片。鸡片切得薄如纸片,在奶白色的汤汁里浮着,像朵刚绽开的芙蓉花,入口滑嫩得像要化在舌头上,鸡鲜味混着高汤的清甜,清爽得正好中和了汤包的厚重。
主菜是烧鱼,葱花,绿得发亮,热油泼过的香混着鱼的鲜,猛地钻进鼻腔,筷子拨开鱼肉,蒜瓣似的白肉纹理还浸着点酱汁的红,送进嘴,皮的脆、肉的嫩、汁的酸甜,在嘴里打着滚,连鱼刺上沾着的碎肉,都要细细咂摸干净。
桌上的饭菜色更浓,香更沉,味更缠,勾得人心里发暖,只想把这一口口的鲜、甜、醇、厚,都慢慢咽进肚里,酿成日子的滋味。
"爸,喝点汤。"严莞沁给老严盛了碗骨头汤。奶白色的汤面上浮着层薄油,撒了把细碎的香菜,喝一口,骨髓的醇厚从喉咙暖到胃里,炖得酥烂的排骨轻轻一抿,肉就从骨头上滑下来,连骨头缝里都浸满了香。
盘子里只剩最后一块蜜枣酥,“姐姐,你都吃两块了,给我吃好吗。”严莞沁护着碟子里的酥饼,眼睛却瞟向蒸笼里剩下的汤包。
林薇薇笑着点点头,自己盛了碗骨头汤,奶白的汤面上浮着层薄油,喝一口,骨髓的香从喉咙暖到胃里,连心里都浸着鲜。
最后上的银耳羹晾得正好,盛在白瓷碗里,银耳炖得半透明,胶质稠得能挂住勺,里面的莲子去了芯,混着蜜枣的甜,喝一口滑溜溜的,从舌尖润到嗓子眼里,刚才吃下去的油腻仿佛瞬间被抚平了。
老严放下筷子时,额角沁出层薄汗。看着两个姑娘还在为最后一块蜜枣酥争来抢去,林薇薇笑着把酥饼往莞沁碟子里推,自己则拿起勺子舀了最后一勺银耳羹。
就在林薇薇认真吃饭的时候,严莞沁在桌下踢了踢她的鞋,脚没挪开,一直抵着她的脚踝,脚踝忽然被轻轻撞了一下,力道很轻,带着磨砂皮鞋特有的粗粝感,林薇薇眼皮都没抬,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严莞沁又不安分了。
那只鞋尖就那么停在她的脚踝上,不挪开了。林薇薇穿着米白色的丝袜,隔着袜子能感觉到对方刻意放轻的压力,像一片落叶轻轻压着,存在感十足。
她继续喝汤,汤匙碰到碗壁发出“叮”的轻响,眼角的余光瞥见严莞沁正低头抿着嘴角,像是在憋笑。这场景让她想起去年冬天,两人窝在沙发上看手机,严莞沁也是这样,光着脚把冰凉的脚趾塞进她的羊毛拖鞋里,隔着袜子蹭她的脚背,她没好气地往旁边躲,严莞沁却得寸进尺地把整只脚都伸了进来,嘴里还嘟囔着“姐姐的脚暖和”,最后被她攥着脚踝挠痒,笑得在沙发上打滚。
桌下的触感忽然变了,磨砂鞋面带来的粗粝感消失了,换成一片微凉的细腻皮肤,轻轻蹭过她的脚踝。林薇薇舀汤的动作顿了顿,汤匙悬在碗上方,她抬眼看向严莞沁,对方正仰着头喝水,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林薇薇知道,她准是悄悄脱了鞋,光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了。那片皮肤还在往上挪,顺着她的小腿轻轻蹭着,像只乖巧的小猫在用尾巴扫过裤管,带着试探的温柔。
林薇薇的眉梢微微挑了起来,她放下汤匙,手指在桌布上轻轻敲了敲,目光直直地看向严莞沁。严莞沁这才放下水杯,脸上带着点茫然地迎上她的视线,眼睛睁得圆圆的,“怎么了?”她问,声音里还带着点刚喝完水的湿润,仿佛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薇薇没说话,只是用眼神往桌下瞟了瞟,嘴角抿成一条浅浅的直线。她能感觉到那只脚停住了,却没缩回去,反而用脚趾轻轻蜷了蜷,勾住她的裤脚,羊毛裤的料子有点厚,被勾得微微发紧,露出一小截脚踝的皮肤,刚好被那微凉的脚背贴上。这一下贴得很近,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下轻微的血管搏动,像小锤子在轻轻敲着。
恰好此时,老严和王敏去上厕所了,给了严莞沁机会。
“姐姐?”严莞沁往前倾了倾身子,桌上的玻璃杯被她带得晃了晃,里面的橙汁漾出一点在杯壁上,“你老看我干什么?”她的眼睛更亮了些,带着点明知故问的狡黠,却偏要装出全然无辜的样子,连说话的语气都透着点委屈,仿佛林薇薇的注视是什么很奇怪的事。
林薇薇终于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把鞋穿上。”
“啊?”严莞沁像是没听清,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越过桌子探过来,鼻尖差点碰到林薇薇的手背,“穿什么?”她的目光落在林薇薇的脸上,睫毛忽闪忽闪的,眼底的笑意藏得极好,只在瞳仁深处泛着光。桌下的脚却趁这个空档又往上挪了挪,脚背贴着她的小腿内侧,轻轻碾了碾,像在撒娇。
“鞋。”林薇薇加重了语气,耳根却悄悄泛起一点热。她想起小时候,严莞沁刚上小学,总爱光着脚在院子里跑,被碎玻璃扎了脚,哭得惊天动地,还是她背着去的卫生室,一路上那只没受伤的脚就在她腰侧蹭来蹭去,像只不安分的小兽。后来每次严莞沁光脚,她都忍不住念叨,却总在对方耍赖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哦——”严莞沁拖长了调子,终于像是反应过来,低头往桌下看了一眼,随即又抬起头,眼睛瞪得更圆了,“我鞋掉了呀,刚才好像被桌子腿勾住了。”她说得一本正经,甚至还皱了皱眉头,仿佛真是个意外,“姐姐你刚才瞪我,我还以为我做错什么了呢。”
林薇薇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假装的严肃早就散了,反而觉得有点好笑。这人从小就会这招,闯了祸总能摆出无辜的表情,明明眼底藏着机灵,偏要装成懵懂的样子。
她记得有次严莞沁把她的素描本涂得乱七八糟,被发现时也是这样睁着大眼睛,说“姐姐画的小猫太孤单,我给它画了个朋友”,最后她气得想把素描本扔了,却还是被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得没了脾气,后来那本画满涂鸦的本子,被严莞沁小心地收在书柜最底层,现在还在。
桌下的脚终于动了动,却不是往回收,而是沿着她的小腿慢慢往上滑,脚趾轻轻蹭过她的膝盖窝。林薇薇的呼吸顿了顿,伸手去拿桌上的纸巾,不小心碰到严莞沁放在桌边的手,对方的手指蜷了蜷,像要抓住什么,却又很快松开了。“快吃饭,菜要凉了。”她把纸巾往严莞沁面前推了推,声音里已经没了刚才的严肃,反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纵容。
严莞沁这才拿起筷子,开始小口扒拉米饭,只是嘴角始终微微翘着,像藏着个偷来的秘密。桌下的脚没再乱动,就那么安安稳稳地贴着林薇薇的小腿,微凉的皮肤渐渐被捂得温热,像揣了个暖手宝。
林薇薇继续喝汤,这一次,汤匙碰到碗壁的声音轻了许多,目光落在严莞沁垂着的眼睫上,那上面仿佛沾着细碎的金粉,在暖光里轻轻颤动。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客厅的顶灯暖黄地照着满桌狼藉,瓷盘碰撞的轻响,偶尔响起的笑声,混着残留在空气里的肉香、甜香、鲜香味,把整个屋子填得温温软软的。
老严靠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杯热茶,看着这光景,嘴角的纹路都舒展开来,这满桌的滋味,终究不如眼前这口热乎气来得实在。
吃完之后几人又聊会儿天,老严看了一眼时间, 他和王敏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就让严莞沁帮他姐姐收拾桌子,两人先去忙了。
林薇薇收拾碗筷时,严莞沁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光着的脚踩在冰凉的瓷砖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我来洗吧,姐姐。”
严莞沁伸手想去接她手里的碗,却被林薇薇侧身躲开。“去把鞋穿上。”林薇薇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冲在碗碟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地砖凉,小心感冒。”
严莞沁没动,只是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她,客厅的灯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姐姐。”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刚才在桌子底下,你的腿比暖气片还暖和,把我的心都暖热了。”
林薇薇洗碗的手顿了顿,温热的水流过手背,她侧过头看了严莞沁一眼,对方正睁着眼睛看她,眼底没有了刚才的假装无辜,只剩下坦坦荡荡的亲昵,她没说话,只是从鞋柜里拿出双米白色的棉拖鞋,往严莞沁脚边一放:“油嘴滑舌的,快穿上。”
严莞沁笑眯眯地弯腰穿上拖鞋,鞋跟踩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她走到林薇薇身边,伸手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脸颊贴在她的背上,声音闷闷的:“姐姐,明天我们吃饺子好不好?”林薇薇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服渗进来,像春日里的阳光,暖到了她的心窝。
“好。”
收拾完之后两人回到了同一个房间。
林薇薇并不是严莞沁的亲姐姐 ,五岁那年的冬天,她蹲在医院走廊的长椅旁,手指抠着椅面的木纹,听护士说妈妈睡着了,再也不会醒。穿军装的男人蹲下来看着她:"薇薇,跟舅舅回家。"
严莞沁的父亲,也就是林薇薇的舅舅,连夜开了六小时车来接她。后座铺着军绿色的毛毯,林薇薇缩在里面,看窗外的树影变成模糊的墨团。舅舅偶尔回头看她,仪表盘的光映着他眼角的红痕。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刚从一线调回来的男人,是母亲唯一的哥哥,兄妹俩小时候分一个烤红薯,哥哥总把焦皮最厚的那半塞给妹妹,兄妹两人关系非常要好。
她记不清妈妈的样子了,只记得舅舅抱她的感觉和妈妈以前抱她时不一样。
舅妈是个穿制服的女人,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很亮,她蹲下来捏了捏林薇薇的脸:"以后就住这儿,跟莞沁做个伴。"
严莞沁那时还裹着小被子坐在床头,看见林薇薇时哭声停了,梳着歪歪扭扭的小辫子,看林薇薇的眼神像看新来的布娃娃,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啪嗒掉在枕头上。保姆张妈说这孩子半夜总醒,要摸着大人的手才能再睡。
林薇薇夜里常被身边的动静弄醒,黑暗中能感觉到严莞沁的小手在摸索,摸到她的胳膊就会轻轻抓住,像抓住救命稻草。
严莞沁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校门口的哭声能掀翻屋顶。她抱着林薇薇的衣服下摆死不撒手,老师来拉就咬人家的袖口。"我要姐姐陪我。"她仰着通红的脸,鼻涕蹭在林薇薇的衣襟上。那天起,林薇薇每天提前半小时都会到达幼儿园,等严莞沁放学。
小学三年级的数学测验,严莞沁的卷子上满是红叉。那个时候,舅妈在法院开合议庭到深夜,舅舅带着部队的人在大院里拉练,就由林薇薇来指导她。
林薇薇把台灯往书桌中间挪了挪,翻开数学课本。"你看这个应用题,"她拿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小人,"小红有五块糖,给了小明两块,还剩几块?"严莞沁咬着橡皮摇头,铅笔尖在纸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小洞。林薇薇擦掉重画,严莞沁突然拍桌子:"我会了!"她把铅笔塞进林薇薇手里,"姐姐写,我来说。"
写着写着严莞沁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很大,带着颤抖的劲,她抬头,撞进严莞沁泛红的眼眶里。“姐姐,”严莞沁的声音发紧,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以后不准交男朋友,不准结婚,一辈子只陪莞沁好不好。”
林薇薇的手顿住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滴滚烫的眼泪就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连成线往下淌。“你只能是我的,姐姐只能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严莞沁又说,声音抖得更厉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把林薇薇的手腕掐出几道红痕。
林薇薇低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那点红从眼尾蔓延到眼睑,像被揉皱的红绸子,和很多年前在幼儿园门口看到的模样重合。
“好。”林薇薇放下笔,另一只手抬起来,用指腹轻轻擦掉她脸颊的泪水。“姐姐不交男朋友也不结婚,”她的声音放得很柔,一字一句都清晰,“姐姐一辈子都和莞沁在一起。”
话音刚落,严莞沁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扑进她怀里。额头撞在林薇薇的锁骨上。紧接着,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涌出来,震得林薇薇的胸口发颤。她哭得浑身发抖,肩膀剧烈地起伏,像要把这些年攒下的委屈全倒出来,呜咽声堵在喉咙里,听得人心里发紧。
林薇薇伸出手,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把她往自己怀里按得更紧。
她知道严莞沁为什么哭。舅舅舅妈待严莞沁是真心好,吃的穿的从没亏过,零花钱给得比别家孩子多,每次出差回来,行李箱里总塞满给她俩的礼物。可他们太忙了,值不完的班,开不完的会。
严莞沁刚上小学那年,舅妈动过请保姆的心思。找的阿姨是邻居介绍的,手脚麻利,人也和善,第一天来就做了严莞沁爱吃的糖醋排骨。可她一口没碰,把阿姨递过来的牛奶推到地上,抱着林薇薇的腿不肯撒手,眼睛瞪得圆圆的。
后来又换过几个阿姨,都没能走进严莞沁的屋子。她晚上不肯自己睡,非要抱着林薇薇的胳膊才能闭眼;早上的书包要林薇薇亲自收拾,否则就坐在地上哭;连喝牛奶都得林薇薇递到手里,别人碰过的杯子,她宁渴着也不碰,非要让她亲自喂。
最后舅舅叹着气说:“算了,就让薇薇多费心吧。”保姆还是请了,负责做饭打扫,可陪严莞沁写作业、给她讲故事、周末带她去公园,这些事始终是林薇薇的。
严莞沁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把林薇薇的衬衫前襟哭湿了一大片。“姐姐,”她埋在林薇薇怀里,声音闷闷的,“今天看到楼下王阿姨送她女儿去相亲。”
林薇薇摸着她的头发,发丝被眼泪浸得有些黏。“嗯,”她应了一声,等着她往下说。
“我怕”严莞沁吸了吸鼻子,“我怕你也会像那样,以后就不陪我了。”
林薇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不会的。”林薇薇低头,在她发顶轻轻吻了一下,像小时候无数次安抚她那样,“姐姐答应你的事,从来都算数。”
严莞沁在她怀里蹭了蹭,像只终于找到安全感的猫,慢慢安静下来。
林薇薇知道,严莞沁的“喜欢”里,藏着太多孤注一掷的信任,在父母那里没得到的细水长流的陪伴,在她这里补全了;那些说不出口的委屈和迷茫,只有对着她时才敢全盘托出。而她自己,看着那个从小拽着她衣角哭的小不点,长成会偷偷为她担心的姑娘,心里也早把这份责任,酿成了舍不得放手的牵挂。
舅舅舅妈对她也很好,待她像亲女儿一样。
有次家庭聚餐,舅舅喝多了,举着酒杯站起来,"我这辈子最骄傲的,是有两个女儿。"
这话没头没尾,桌上瞬间静了静。有人就笑着摆手,“喝多了吧,就莞沁一个丫头。”
“不。”舅舅眼睛亮得很,不像醉话,他看着林薇薇,又看看严莞沁,“薇薇虽说不是我亲生的,但打小在我家长大,跟莞沁没两样。这俩丫头,都是我的女儿。”
林薇薇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碗里的米饭映出她的影子。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低头往嘴里扒饭,米粒有点烫。
舅妈在旁边笑着打圆场,“他喝多了胡咧咧。”手里的筷子没停,往林薇薇碗里夹了块排骨,带脆骨的,又给严莞沁夹了块,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快吃,凉了就不香了。”
客厅的全家福里,林薇薇站在左边,严莞沁靠在她肩上,两人穿着同款的白色连衣裙。舅妈说拍照片那天,严莞沁非要穿和姐姐一样的裙子,领口的花边歪了,也不肯让裁缝改,说要和姐姐的一模一样才好。
林薇薇靠在床头翻书,腰侧忽然缠上来一条胳膊。严莞沁刚洗过澡,头发还带着湿意,发梢蹭在林薇薇颈窝里,带着沐浴露的白桃香。
她穿的珊瑚绒睡衣是粉白色的,袖口松松垮垮堆在手肘,露出一小截胳膊,皮肤在床头灯的暖光里透着瓷白。
“姐姐,”严莞沁的声音贴着林薇薇的脖颈,带着点刚睡醒似的黏糊,呼吸扫过锁骨,有点痒,“周五下午,我在学校附近撞见个男生。”
林薇薇翻过一页书,夹着书签顿了顿:“嗯?”
“长得挺可爱的。”严莞沁把脸往她肩上埋了埋,手臂收得更紧些“跟我们同校的,好像是隔壁班的,好像姓朱。”
林薇薇看书的目光没移开,耳朵却听着。被子里的温度渐渐升起来,严莞沁的脚无意识地蹭着她的小腿,珊瑚绒的裤脚卷上去,露出纤细的脚踝。
“那天他手里的表掉了,在地上转着圈跑。”严莞沁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无意识地摸索着林薇薇睡衣上的纽扣,“他跟在后面追,差点撞到我身上,头发都跑乱了,看着傻乎乎的。”
林薇薇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嘴角忍不住弯了弯:“然后呢?”
“然后表滚到我脚边,停住了。”严莞沁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我弯腰捡起来,他就站在那儿,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脸涨得通红,说话结结巴巴的,好一大会儿才说谢谢。”
她边说边模仿着,故意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像卡壳的录音机。林薇薇被她逗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湿发已经半干,摸起来软软的。
“我把表还给他,他接的时候手还在抖,手蹭到我的指头,烫得很,而且更抖了。”严莞沁说着,自己的手指也在林薇薇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就是个子没我高,站在我面前,也不敢抬头。”
这话她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她没说,她注意到他耳朵尖红得厉害,连脖子都泛着粉,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让她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人好像很好逗。
“看着挺有意思的。”严莞沁又把头埋回林薇薇颈窝,声音闷闷的,像怕被听见似的,“走路总低着头,背着个大书包,跟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警惕地看周围。”
那瞬间,她心里有种奇怪的冲动。想把表扔掉,想故意撞他一下,想看着他慌得手忙脚乱,想知道如果逗得狠了,他会不会像小时候被抢了糖的小孩那样,眼圈泛红,却又倔强地不肯掉眼泪。这种念头来得没头没尾,带着点隐秘的恶意,像藏在棉花里的小刺,轻轻扎一下,有点痒,又有点让人莫名兴奋。
“姐姐,你说他下次再掉东西,我要不要装作没看见?”严莞沁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手指却悄悄收紧,抓住了林薇薇睡衣的一角,“或者,故意撞他一下?”
林薇薇把书合上,放在床头柜上,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她伸手替她把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触到温热的耳垂:“别欺负人家。”
“我哪有欺负他。”严莞沁嘟囔着,往她怀里钻了钻,像只耍赖的猫,“我就是觉得他好玩。”
她没说出口的是,刚才想象他可能会哭的样子时,心里那点恶意又冒了出来,悄悄往上爬。她甚至有点期待,想看看那副红着脸、手足无措的样子,在真正委屈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
这种想法让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却又控制不住地想再靠近一点,再逗弄一下,仿佛只有看到对方最真实的、卸下防备的反应,才能满足某种说不清楚的渴望。
林薇薇拍了拍她的背,像安抚小时候闹觉的她:“快睡吧,明天还要有其他事做。”
严莞沁“嗯”了一声,却没动,只是把脸贴在林薇薇胸口,听着她平稳的心跳声。黑暗里,她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未来在学校“偶遇”的时候,该说句什么话,才能让那个男生,再次红透耳根,或者说让他出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