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视角)

我的名字叫做白梦。

日记本上那个数字,是我用铅笔芯反复描黑,深深刻下的——第1098天。

整整三年,我的世界大部分就缩在这张窄床上,缩在这间能闻到消毒水、叹息和漫长沉寂的屋子里。

窗外,灰雾黏住了每一扇玻璃。

它们从不散去,只是偶尔蠕动,透出一点天光,又被更浓的灰重新吞噬。

仿佛济源市第二人民医院,是一座沉在灰白色死水里的孤岛。

“又画窗外呢?”

例行查房的林护士端着药盘进来,声音轻柔得有些刻意,“看看你画的,多像旧照片啊,全是灰的。”

她的笑容像个弧度完美的模子印在脸上。

林护士是个利索人,说话简短迅速,走路快得几乎脚不点地。

三年来,她在我手臂静脉处留下许多针孔,每次进针时的真实刺痛,让我感受到还活在这个世界。

我垂下眼,指尖拂过本子上那些纠缠不清的铅灰色线条。

画里的病房窗外,像触角一样牢牢附着玻璃。

再往外,那些本应清晰可见的楼群、天空,只剩下一个模糊、吞噬一切形状的巨大灰影。

“光线不好。”

我低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手臂上密集的紫色针眼,“外面……什么都看不清。”

林护士没接话,熟练地撕开一袋新的输液水换上,冰凉的液体顺着透明的细管滴落,无声无息地汇入我的血液。

她把空药袋放进托盘,动作轻快得几乎没有声音:“夜里睡得好点了吗?那针加了点镇定的。”

她眼神落在输液管上,避开我的眼睛,仿佛那缓慢下滴的液体里藏着她所有不想给出的回答。

她动作麻利地收拾着东西,转身离开时,白大褂带起一阵微弱的风。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床头那面镜子上。

镜中的我苍白消瘦得几乎透明,显得那头不掺杂一丝杂质的长长黑发格外浓重。

一双深紫色的眼睛嵌在脸上,此刻眼神格外黯淡。

这双异于常人的紫色眼睛是我们家族中几代女性共同背负的印记,也伴随着一种罕见的诅咒——“昏睡症”,据称一旦昏睡便会无期限难以苏醒。

这双特别的眼睛总引来各色目光,混杂着好奇与不易察觉的惊异。

时间如同窗外那凝滞的雾,粘稠得令人窒息。

输液管里的液体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数着秒。

夜幕压下来时,所有声音仿佛被吸入棉花里,整个病区沉入一种粘稠的死寂。

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病人模糊的呓语。

当电子钟上的红色数字骤然变成四个0:00:00。

走廊顶灯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噗”响,应声熄灭。

整个房间,连同门外狭长的走廊,瞬间被一种浓墨般的黑暗吞噬。

绝对的寂静扑面而来,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仿佛耳朵里灌满了粘稠的泥浆。

就在这沉重得窒息的寂静里,一个声音开始挣扎着,从更深、更沉的地方,一点一点凿穿了上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极其沉闷,却又带着一种可怕的穿透力。

那不是普通的喉咙痒痒,更像是什么东西在胸腔深处被撕扯。

嘶哑的呛咳声里,混杂着粘腻的气泡破裂音,听起来又湿又重。

一下,又一下。

穿透几层厚厚的水泥楼板,钻进我的耳朵。

我猛地睁大眼睛,屏住了呼吸,在浓黑的夜里,捕捉着那声音的路径。

它就来自我身下床板的正下方。

下面……是B1层?

走廊另一端紧闭的、禁止进入的应急电梯门,仿佛和这深埋地下被否认的空间有着诡异的关联。

无数个黑暗的午夜都曾被这声音惊扰,是的,我几乎每一晚都能听到,但每一次林护士都矢口否认它的来源。

然而此刻,那个从未被允许踏足的地下层域,在我脑海里以一种阴冷坚固的方式存在起来——灰色的水泥走廊,布满灰尘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还有那扇紧闭的、从不出现在任何指示牌上的……诊室门。

那咳嗽声再一次撕裂宁静。

心脏在肋骨下剧烈地撞击。

手臂上密集的旧针眼和新扎的胶布针孔同时传来一种诡异的悸动。

冰凉的塑料接口摩擦着皮肤,胶布紧紧贴合针尖刺痛。

不能再待在这里!

那声音像钢针一样刺穿我的神经,在脑海深处搅动着一片粘稠、翻滚的黑暗与恐惧混合物。

必须离开这张床。

我的手指颤抖着摸到冰凉柔软的塑料输液管,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用力撕开手臂胶布——细微的撕裂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针头带着一小片胶布残痕和一小缕细微的血丝被我从皮肤里拔了出来,皮肤上有种微小、锐利的解脱感。

几乎同时,温热的血液不受拘束地汹涌而出,顺着手臂蜿蜒流下。

房间的门猛地被撞开,走廊的应急幽光勾勒出林护士瘦削急切的轮廓。

她冲进来,动作快得像一道白色的影子,冰冷的手如同铁钳一样瞬间箍住我拔针的手腕。

力气大得惊人,我的手腕仿佛被折断般锐痛。

“白梦!”

她压低的吼声嘶哑又尖利,全然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圆滑,几乎是撕扯着我的神经,“你疯了吗?又想干什么!”

她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我流血的针孔上方。

冰冷的掌心触碰到皮肤激起的细小疙瘩迅速爬上整条小臂,疼痛和束缚感让我动弹不得。

“声音……”我大口喘息,牙齿打战的声音清晰地落在死寂里,“下面……诊室的咳嗽……又开始了!”

眼睛紧盯着她,在那微弱幽暗的应急灯阴影下寻找一丝破绽或动摇。

林护士的脸隐在昏暗里,她手指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反而捏得更紧了,仿佛要嵌入我的骨头里。

她胸膛起伏急促,声音却像淬了冰。

“看着我!”她的手指收得更紧,疼痛令我闷哼一声,不得不抬起眼睛直视她。

“我再说最后一遍,给我听清楚!”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咬紧的牙关里迸出来的,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权威,“B1层——根本没有、任何、诊室!”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着她,身体不可控制地发抖。

那一刻,我捕捉到了——就在她吐出“诊室”那两个字时,灯光斜照下她脸部肌肉神经质地绷紧了一下,下颌角短暂地抽搐。

这细微的变化绝不如声音那般坚定。

她的眼神深处,那刻意压制的镇定池水底下,分明也有一丝别的什么在翻涌、碎裂。

是恐惧,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碰触、不敢承认的恐惧。

这恐惧太过巨大,压过了她那套重复了无数次的谎言。

她按住我手臂的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时间仿佛被胶水黏住了。

咳嗽声像是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林护士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对峙。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薄薄病号服,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手腕上她铁钳般的力道仍未松动,针口处渗出的温热血液,顺着手臂内侧蜿蜒滑落,粘稠迟缓,像一条蠕动的虫。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极度紧绷的几秒,林护士长长地、疲惫至极地吁出一口气。

那钳制我手腕的力道终于卸去。

她迅速而熟练地清理我手臂上的血迹,利落地拿出干净纱布按压止血,更换输液管,动作准确得像预先演练过千百遍,指尖却带着残余的微颤。

“好了。”她的声音重新裹上了那层冷漠的盔甲,透着深深的倦怠,“睡吧。什么都别想。”

幽暗的应急灯下,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邃复杂,难以解读,随即起身离开。

门关上了。

走廊幽光从门下缝隙吝啬地透入一线。

房间里再次沉入更沉重的静默。

针口在干净纱布下传来持续不断的、细微的胀痛。

那针孔下细微的胀痛仿佛活了过来,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缓慢地蠕动、啃噬。

每一秒的流逝都加重着这种感觉,几乎能想象到皮下那一片深紫色淤青正无声地蔓延开来,如同无声的侵蚀正在加速蔓延。

不能再等下去了,尽管林护士说了很多遍了,但我就是想知道那里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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