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兰德尔·费特斯伊端坐主位,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墨蓝的礼服衬得他面容更加沉稳,但眉宇间却锁着深深的忧虑。他的背后是情报主管盖文和侍卫骑士长克里斯,他的左手边是长女艾莉诺,穿着湖蓝色的政务常服,金发挽成利落的发髻,正用纤细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几个关键隘口,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分析着谈判桌上可能的筹码与陷阱。她的对面是长子雷蒙德,金色的头发在烛光下闪耀,穿着深棕色的猎装,身形挺拔如标枪,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鹰,正就西南布杰斯家族与叛军残余势力的摩擦提出强硬的应对方案。老教头哈罗德爵士如同沉默的铁砧,坐在雷蒙德下首,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偶尔补充几句关于边境防御工事和士兵轮换的务实建议。埃德温学士则坐在伯爵右手边,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手中羽毛笔快速记录着要点,同时低声提醒着领地内因异常天气导致的粮食储备问题和可能引发的后续影响。
“……阿克塞尔家族在金秤隘口的关税问题上寸步不让,他们背后有南方翡翠公国的商团支持。” 艾莉诺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教廷则盯着钢砧谷不放,卡洛斯大主教的‘净化令’措辞越来越强硬……父亲,我们必须在谈判前争取到布杰斯公爵和瑞德费特伯爵更明确的立场支持。”
“布杰斯那边我去谈!” 雷蒙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战场磨砺出的锋芒,“沃夫冈公爵看重实际利益和面子。只要我们承诺战后将铁壁公爵留下的‘黑水河谷’优先划归他管理,并支持他长子继承‘嚎风高地’的守卫权,他应该会站在我们这边。至于瑞德费特……阿尔戈那个老狐狸,滑不留手,得用贸易航线和海港安全来打动他。”
“粮食……” 埃德温学士抬起头,忧心忡忡,“库存最多支撑到深秋。如果谈判破裂,或者天气继续恶化……后果不堪设想。磐石家族那边也传来消息,他们的存粮更少,恐怕还需要我们后续支援……”
讨论激烈而深入,每一个议题都关乎家族存亡和王国未来。停火只是表象,谈判桌下的暗流涌动比战场更加凶险。伯爵兰德尔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橡木桌面。他深邃的目光透过高窗,投向窗外。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束金灿灿的阳光,如同天国之矛,穿透阴霾,笔直地照射在远处碎星海翻涌的波涛之上!那片被照亮的海域瞬间变得波光粼粼,如同撒满了碎钻!更令人心头一颤的是,一群洁白的信鸽,不知从何处飞来,正沐浴在那束金色的阳光中,舒展着翅膀,在碧海蓝天(虽然只是短暂的一隅)之间划出自由而优美的弧线!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生机与希望的一幕,如同利箭般击中了伯爵的心房!他的思绪瞬间被拉远,拉回了……两年前。
记忆中的那一天,阳光毫无阻碍地洒满黑羽堡。天空是澄澈的蔚蓝,点缀着棉花糖般的白云。海风带着暖意和咸腥,吹拂着城堡的旗帜。碎星海在阳光下闪耀着万顷金鳞,海鸥的鸣叫与渡鸦的嘶哑啼鸣交织成独特的乐章。
地点就在城堡下方的训练场边缘。更显年轻的雷蒙德,金发在阳光下闪耀如同熔金,正与几名从小跟随的心腹护卫进行着激烈的剑术对练。沉重的训练剑碰撞声清脆悦耳,汗水在阳光下闪烁。雷蒙德动作迅猛,眼神锐利,充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伯爵兰德尔自己,则没有坐在高高的观礼台上。他穿着舒适的亚麻便服,坐在训练场边缘树荫下的石凳上。身边围坐着几位领地内村镇的长者、经验丰富的老工匠,还有几位头发花白、早已卸甲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骑士。没有繁文缛节,没有高高在上。他们如同老朋友般围坐在一起,分享着粗陶杯里的麦酒,谈论着今年的渔汛、田里的收成、某个村庄新修的水渠,或者某个老骑士年轻时经历的趣事。笑声爽朗,气氛融洽。伯爵认真地倾听着每个人的话,不时点头,偶尔提出建议或解答疑问。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远处,年轻的艾莉诺(那时约莫十六七岁)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藤椅上,膝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关于王国律法和领地管理的典籍。她神情专注,金色的长发垂落颊边,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不时抬起头,望向训练场中英姿勃发的兄长,眼中带着崇拜,随即又埋首书卷,认真做着笔记,那份专注和沉稳,已经初显未来女主人的风范。
而在更后方,靠近海崖栏杆的地方,画面更加宁静。
十四岁的艾慕莉娅·费特斯伊,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及膝纱裙,浓密的黑发被海风吹拂,有几缕调皮地拂过她精致却略显苍白的脸颊。她纯黑的眼眸没有看激烈的训练,也没有看父亲那边的谈笑风生,而是专注地眺望着远方海天一色的壮丽景象。海风吹起她的裙摆,如同蓝色的浪花。
她的身边,站着十三岁的Ryrie·雷德克里夫(尚未被赐姓费特斯伊)。少年Ryrie身形单薄,穿着侍从的靛蓝色束腰外衣,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忧郁和早熟。他站得笔直,目光同样投向大海,但眼角的余光却时刻关注着身侧的少女。
艾慕莉娅似乎站得有些累了,或者只是想更靠近一些。她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点依赖地,将一只纤细的手,轻轻地搭在了Ryrie的肩膀上。没有命令,没有强迫,仿佛那肩膀天生就是她搁放手的地方。Ryrie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没有闪避,只是站得更稳了些,仿佛一座小小的、沉默的灯塔,任由她依靠。
阳光洒在两个孩子身上,海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和衣袂。艾慕莉娅纯黑的眼眸里映着碧海蓝天,Ryrie蓝眼睛里则盛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对身边少女的……本能的守护。那一刻,没有战争的阴霾,没有教廷的阴影,没有深渊的威胁,只有阳光、海风、和平的喧嚣,以及两个孩子之间那份虽然扭曲的、但带着懵懂依赖的宁静羁绊。
“……父亲?” 艾莉诺的声音将伯爵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现实。
伯爵猛地回过神,发现厅内所有人都看着他。那束穿透阴云的阳光已经消失,信鸽也飞远了,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海天。训练场的喧嚣、老友的谈笑、阳光下依靠着的两个孩子……都如同泡沫般消散。
一股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失落和酸楚涌上伯爵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他看向儿女和心腹们,目光扫过地图上那些象征着冲突与危机的标记,最终落在埃德温学士担忧的脸上。
“粮食的问题……” 伯爵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艾莉诺,你亲自负责。动用家族储备金,联系阿克塞尔家族和瑞德费特家族,尽可能购买粮食,哪怕价格高昂!同时,以我的名义,向磐石家族、布杰斯家族发出倡议,东北海岸诸领共同建立粮食互助机制!共度时艰!”
“雷蒙德,布杰斯公爵那边,就按你的想法去谈!但记住,底线是‘嚎风高地’的最终归属必须明确,不能留下隐患!瑞德费特那边……我亲自给阿尔戈写信。”
“至于教廷……” 伯爵的目光变得锐利,“埃德温,回复哈维尔,感谢他的警示。同时,以最正式的外交辞令,向卡洛斯大主教表达费特斯伊家族对‘钢砧谷’归属的关切!强调该地对于王国西部防御的重要性!措辞要恭敬,但立场要坚定!”
一条条命令清晰下达,沉稳有力。伯爵再次变回了那个在风暴中掌舵的家族领袖。只是,在他深邃的眼眸最深处,那束短暂出现的阳光和那群自由飞翔的白鸽,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心底。那是对逝去和平的追忆,也是对眼前这场必须赢下的、没有硝烟的战争的……无声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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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距离黑羽堡西北约五公里的一处平缓丘陵地带,坐落着费特斯伊领内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鸦巢镇。
小镇规模不大,房屋多是低矮的石砌或木制结构,街道由碎石铺就,显得有些坑洼不平。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炊烟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气息。镇民们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裳,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生活显然称不上富裕,但街道干净,房屋修缮得当,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戏,脸上并无饥馑之色。这一切,都得益于伯爵兰德尔的仁政和持续不断的扶持——减免赋税、提供良种、修缮道路、建立小型磨坊和铁匠铺解决基本需求。
一辆由两匹温顺驮马拉着的、带有费特斯伊渡鸦纹章的封闭式轻便马车,在几名身着便装的城堡护卫(由哈罗德爵士精心挑选,低调且可靠)的护送下,缓缓驶入小镇,停在了镇中心广场旁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上。
车门打开,Ryrie率先下车。他依旧穿着柔软的深色常服和靛蓝色束腰外衣,外面套着深棕色的半身披风。腰腹的伤口让他动作略显缓慢和谨慎,但气色比半月前好了许多。他站稳后,立刻转身,向车内伸出了手。
一只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纤细手掌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艾慕莉娅优雅地探身而出。她今天没有穿繁复的洛丽塔裙,而是选择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墨蓝色羊毛旅行裙,搭配同色的厚实斗篷,兜帽边缘镶着一圈柔软的小羊毛,衬得她苍白的小脸更加精致。浓密的黑发披散在斗篷内。她纯黑的眼眸带着一丝新奇和审视,扫视着这个平凡的小镇。
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镇民的注意。费特斯伊的纹章马车和护卫表明了来者的身份。镇民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远远地、带着敬畏和好奇的目光注视着这对气质非凡的年轻男女。关于“小渡鸦骑士”和领主家小小姐的传闻早已在领地内流传,此刻亲眼见到,更觉不凡。
Ryrie的目光则越过人群,落在街道旁一间已经关门的店铺上。店铺的木质招牌经过风吹雨打,字迹有些模糊,但仍能辨认出——“莉莉安的篮子”。窗户紧闭,蒙着一层薄灰。这里,曾是他母亲莉莉安经营的小杂货铺,也是他童年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
艾慕莉娅敏锐地察觉到了Ryrie目光的落点。她纯黑的眼眸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那间关门的店铺。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Ryrie的手(隔着蕾丝手套也能感受到她冰凉的指尖),拉着他向那间店铺走去。
护卫们默契地散开,在不远处警戒,既保证安全,又不打扰两人。
两人站在紧闭的店门前。Ryrie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木门,拂过门框上那道他小时候调皮刻下的、歪歪扭扭的渡鸦图案(如今已模糊不清)。尘封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母亲温柔的笑脸和不匹配的大嗓门,店铺里混杂着干草、香料和糖果的独特气味,父亲偶尔带回来的新奇小玩意儿……
“Ryrie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呢。” 艾慕莉娅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陈述事实般的语气。她纯黑的眼眸打量着这间不起眼的店铺,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Ryrie沉默地点点头。
艾慕莉娅的目光转向Ryrie,纯黑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像是好奇,又像是某种宣告:“Ryrie的爸爸妈妈……把笨蛋骑士养得很好呢。”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但用词却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直白,“虽然……有点笨笨的,但是……很听话,很……好用。” 她似乎觉得“好用”这个词很贴切,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细小的弧度。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抬起头,看着Ryrie的眼睛,用一种近乎“郑重其事”的、带着艾慕莉娅式逻辑的语调说道:“所以……我要谢谢他们。谢谢笨蛋骑士的笨蛋父母……把笨蛋骑士……养得这么……好用。(◕‿◕✿)”
这番“感谢”的话语,扭曲、直白、带着艾慕莉娅特有的占有欲和价值观,却奇异地……透着一丝笨拙的真诚?至少在艾慕莉娅的理解里,这是她对Ryrie父母最高的“褒奖”——因为他们“制造”并“保养”了她最珍贵的“所有物”。
Ryrie听着这“感谢”,心头五味杂陈。他当然知道母亲莉莉安如果听到这番话会作何感想(大概会哭笑不得,然后担忧地摸摸他的头)。但看着艾慕莉娅那认真(在她看来)的表情,看着她纯黑眼眸里那不容置疑的“满意”,他最终只是沉默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莉莉安和自己的父亲(老学者)如今在城堡里担任着清闲的文职工作(莉莉安负责部分账目核对,父亲协助埃德温学士整理古籍),生活安稳,身体也得到了更好的照顾。这一切,确实是伯爵和艾慕莉娅的“恩情”。而他的父母,对艾慕莉娅的感情也极其复杂——感激伯爵的仁慈和艾慕莉娅给予的“特殊照顾”(让Ryrie成为骑士),真心喜欢这个美丽却古怪的小姑娘(在他们眼中,艾慕莉娅对Ryrie的“依赖”只是贵族小姐的任性),同时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担忧着儿子那无法挣脱的命运。
艾慕莉娅似乎很满意Ryrie的“接受”了她的感谢。她不再看那间关门的店铺,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仪式。她拉着Ryrie的手,开始在鸦巢镇安静的街道上漫步。护卫们远远跟随。
她看着低矮的房屋,看着晾晒的渔网和干菜,看着奔跑的孩子,纯黑的眼眸里没有鄙夷,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如同在观察一个陌生的生态。偶尔,她会指着某个她觉得“有趣”的东西(比如一只在墙头晒太阳的肥猫,或者一个造型奇特的陶罐),让Ryrie解释。Ryrie会低声回答,声音平静。
当他们路过镇中心的小广场时,看到了那座由伯爵出资修建的小型石砌喷泉(虽然此刻没有喷水)。喷泉旁,几个老人正坐在石凳上晒太阳,看到他们,纷纷恭敬地起身行礼。
艾慕莉娅的目光扫过他们,忽然停下脚步。她纯黑的眼眸看向Ryrie,用一种近乎“分享”的语气说道:“这里……虽然破破的,但是……很安静。比城堡……安静多了。” 她似乎觉得“安静”是个不错的优点,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Ryrie还是待在城堡里……最好。”
她的逻辑简单而直接:安静的地方不错,但Ryrie必须待在她身边。
在护卫的护送下,他们绕着小镇走了一圈。艾慕莉娅对小镇本身兴趣不大,但似乎对“Ryrie在这里长大”这件事本身有了一种更具体的认知。当夕阳的余晖将小镇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时,他们回到了马车旁。
艾慕莉娅在登上马车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沐浴在夕阳光辉中的鸦巢镇,又看了看身边沉默的Ryrie。她纯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然后,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Ryrie的脸颊,动作带着狎昵的亲昵和一丝……满足?
“好了,笨蛋骑士的家……看过了。” 她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命令,“该回去了。城堡……才是你的巢穴。(◕‿◕✿)”
马车缓缓驶离鸦巢镇,扬起淡淡的尘土。Ryrie坐在艾慕莉娅身侧,看着车窗外渐渐远去的、熟悉的街道和房屋,看着夕阳下那些平凡而坚韧的生活场景。腰腹的伤口在颠簸中隐隐作痛,寂霜之戒冰冷的触感紧贴着他的手指。而身侧,艾慕莉娅已经靠了过来,将头轻轻枕在他未受伤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巡视”消耗了她不少精力。
马车驶入暮色笼罩的乡间小路,将鸦巢镇的炊烟与平凡抛在身后,驶向那座矗立在海崖之上、既是荣耀也是囚笼的黑羽堡。Ryrie的心中,关于童年的温暖记忆、父母慈祥的面容、小镇的宁静气息,与肩头那冰冷的重量和腰腹的隐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复杂而沉默的画卷。他知道,他的“巢穴”,从来就不在鸦巢镇。他的归宿,从那个雨夜开始,就注定与身边这位沉睡的、如同冰晶般美丽而危险的少女,永远捆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