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脱感如同沉重的棉被将他包裹。他抬起右手腕——梦里那只冰冷手箍住的地方，皮肤完好无损，只是他自己抓握得过于用力，留下几道泛白的指痕。
果然是梦。一个极其逼真、极其可怕、将真实生活细节扭曲得面目全非的噩梦。
没有陈悦。没有小巷。没有……
他再次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房间里这平凡、安稳的空气填满肺叶的每一个角落。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感如同铅块压在他的眼皮上。
幸好……幸好都是梦。他扶着门框，支撑着站直身体，走向书桌，拿起手机想看下时间。
手指刚触到冰凉的屏幕，“咔嚓——”
一道极其细微、极其锐利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在他脑中炸开！不是真实的声音！仿佛是什么坚硬的东西……骨骼？被瞬间掰断发出的……嘎嘣！
林东全身的肌肉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一股冰冷的寒意猝不及防地从尾椎骨窜到后颈，汗毛倏然炸开！他悚然四顾，房间里只有窗外偶尔的鸟鸣，安静得如同凝固的琥珀。
什么声音？！没有！书桌上的东西纹丝不动！窗外阳光明媚！
错觉？梦魇后残留的幻听？
他用力甩甩头，甩掉那根植于脊髓深处的寒战。大概是昨晚睡姿不对……大概是……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手指划过手机屏幕锁。
一周后的时光如同褪色的老唱片，旋转着带走了大部分令人心悸的痕迹。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它庸常的轨道。
暑假余温未散的周五傍晚，空气里粘滞着暑气，西下的阳光依旧带着点灼人的尾巴。林东和高中时代最好的损友张强，随着庞大、嘈杂、如同节日般躁动的人流，一点点挪向本市江滨的烟花节观赏点。
街道早就被提前管制。各种小吃的油烟、廉价香水味、汗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鼻腔。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情侣的嬉笑、孩子的尖叫、劣质音响里循环播放的土味神曲……各种声响搅拌在一起，喧闹得像是要掀翻夜幕。
林东跟着张强，努力在人缝里挤动。噩梦带来的惊悸早已平复得如同石子沉入深潭，一周的平静日常几乎将那血色的疯狂覆盖。只有偶尔夜深人静，或独处失神时，那双凝在阴影里的、幽深的绿眸才会毫无预兆地浮现脑海边缘，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针扎似的寒意。
他用力的甩甩头，像要把那虚妄的幻觉甩开。
“东风！这边！靠前点！前面视野开阔！”张强激动地回头喊，胖乎乎的脸上全是汗水和兴奋的红光。他像条灵活的胖头鱼，在拥挤人群中用力拨开前面的几个举着自拍杆的女生，硬是给两人在河堤斜坡上较有利的位置挤出两个小小的豁口。
这里离最佳的观赏点稍远，但视野足够好。脚下是青草覆盖的坡地，斜坡下面几米就是涌动的、被城市灯火染得五光十色的江水。河对岸就是巨大的烟花燃放平台，此时显得安静而神秘。
夕阳彻底沉入远方的地平线，天空是深沉、厚重的墨蓝天鹅绒。河堤上的点点灯火如同倒映的星河，一直蜿蜒向远方。人流的喧嚣似乎也随着日落而沉降下来一点点，变成嗡嗡的背景音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期待燃烧起来的焦灼感。远处的广播已经开始预热式地倒计时。
“倒计时一分钟准备！” 带着回响的广播声响彻江岸。
嗡嗡声彻底沉寂。无数双眼睛望向同一片天空。
林东也仰着头，目光越过张强晃动的胖脑袋，落在河对岸那片巨大的黑暗里。一周前那个诡异的噩梦……似乎真的被这现实的热闹和期待彻底冲淡了。
轰！
毫无征兆的！第一朵巨大的金色火莲在漆黑的天鹅绒幕布上骤然炸开！光芒撕裂夜幕，瞬间将堤岸上仰头的人群笼罩在一片璀璨流动的金色里！欢呼声浪瞬间爆发！
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金红、碧绿、银白、姹紫……瞬息万变的彩光！如同盛大的花朵在夜空中疯狂轮番绽放、凋零！巨大的轰鸣声带着物理上的震动感，贴着水面，透过空气，一波波轰击在耳膜和胸口！咚！咚！咚！心脏似乎也要跟着那爆炸的节奏狂跳！
“哦吼——！！”张强扯着嗓子吼叫，激动得跳脚。
林东也忍不住扯起嘴角，被眼前这纯粹而壮观的色彩力量摄住了心神，暂时丢开了所有思绪。
天空变成了流光溢彩的画布！
轰！！！！！
一连串更为巨大的、叠加起来的爆炸声！
璀璨得近乎刺目的白光混合着深邃冰冷的蓝绿色火团，在夜幕的最高点炸开！光线强度瞬间提升到了极致！那一瞬间爆发的亮度和轰鸣，仿佛撕裂了整个夜空的结构！
林东瞳孔骤然一缩！视网膜被那超强的白绿光芒狠狠灼烧！
就是这一刹那！
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颗重磅炸弹！轰然爆炸！！！刺眼的白光瞬间吞没了一切感官！听觉彻底消失！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骤然缩短！眼前壮丽的焰火景象被完全摧毁、粉碎、溶解！
取而代之的，是被瞬间强行楔入脑海深处的景象碎片——
大地在龟裂！深不见底的巨大豁口蔓延，吞噬着摇摇欲坠的摩天大楼！远处腾起的不是焰火，是浓黑的、翻滚着火舌的蘑菇云！天空是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污！无数细微如蝼蚁般的人群在狂乱地奔逃，被巨大的爆炸和从天而降的、炽热的燃烧物碎片无情地扫倒、覆盖！尖锐到不似人声的哀嚎、绝望的嘶吼、建筑的垮塌声、火焰舔舐一切的噼啪声……无数混乱恐怖的声响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大脑！他仿佛闻到了焦糊、血腥和硫磺混合的死亡气息！
末日！是那个噩梦里的末日景象！一模一样！
“嗬——”林东倒抽一口冷气，肺叶被冰冷的恐惧瞬间冻结！身体如同被极寒冰封，无法动弹分毫！
那末日幻象来得快，去得更快！如同被瞬间切断电源的幻灯片。
焰火巨大的轰鸣还在耳中嗡嗡作响，混合着周围人群持续爆发出的、如同隔着一层厚厚毛玻璃的遥远欢呼声。眼睛重新“对焦”——视野重新涌入的是河对岸依旧在疯狂怒放的、华丽的、色彩缤纷的焰火。脚下依旧是结实的草坡，河水带着彩光平静流淌。一切都是那么喧嚣，那么正常。
错觉？！又是错觉？！不！那硫磺和焦糊的灼热气味仿佛还堵在他的鼻子里！那被恐惧攥住心脏的窒息感如此真实！
嗡鸣声……巨大的嗡鸣声还在持续！从耳道深处一直震荡到脑髓里！
他下意识地、极度惊恐地转头，朝最喧嚣声浪涌来的反方向——他那侧后方，斜上方，堤坝更高的位置看去！
人群依旧密密麻麻，无数仰着的脸孔被远处七彩烟火映照得瞬息万变，如同飘摇的光影。
就在那片晃动摇曳的、喧嚣沸腾的光影人海的尽头！
更高处，靠近堤坝顶端、一丛浓重幽暗的树影边缘……几乎被那片灰黑阴影吞噬的位置……
视野里晃动重叠的人影背景板中，一个身影如同剪影般蓦然凝固！
仅仅只是一个清晰的侧影轮廓！被不远处刚刚炸开的一朵硕大的、拖曳着长长炫目火流星轨迹的赤金色焰火瞬间点亮！
淡金色！海藻般的浓密长发！挽在一侧，几缕碎发在热流般的夜风中微微扬起……
那侧脸被刹那的强光勾勒得清晰无比！鼻梁挺直的线条，下颌柔和的弧度……
瞬间点亮！又瞬间随同炸开的烟花余烬黯淡下去，即将隐入那片灰影的边缘！
正是这惊鸿一瞥的刹那光暗交接！
轰——！！！！
仿佛第二颗重磅炸弹直接在林东的心脏和大脑深处同时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