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一点点移出了黑暗的边缘,暴露在巷道入口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光线下。
林东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限!
米色、柔软的、家常风格的针织外套。袖口边缘是磨损的,那是妈妈常年在厨房忙碌被油盐浸染的痕迹。最让他惊悚的是对方右手腕上那只用旧红绳穿着的老旧玉佛——那是去年旅游时,他买给妈妈、祝她平安的。
可这只戴着玉佛的手……正以一种非人的角度无力地向前摸索!手臂上青黑扭曲的筋络暴突着,皮肤下血管的走向怪异凸起,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
视线无可阻挡地上移……林东看到了那张脸。
熟悉的眉眼轮廓。那是他看了将近二十年、镌刻在记忆最深处的慈祥面容——他的母亲!可这慈祥的面容,此刻却笼罩着一层令人心悸的死灰!尤其那双眼睛,浑浊不堪,眼白泛着不祥的浊黄,瞳孔扩散成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看不见丝毫人类的神采,只有一种纯粹的、毫无理智的、对新鲜血肉的贪婪!
那张熟悉的嘴唇扭曲着张开,黑洞洞的口腔深处,发出更加刺耳、更加令人作呕的嗬嗬……嗬……声。
血!暗红色的、半凝固的污迹,粘在她另一边脸颊和嘴角。那暗红色刺得林东眼球剧痛!
那是!他的母亲!正像一个失去心智的怪物,死死盯着他,从那片象征死亡的黑暗中,用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肢体扭曲抽搐的姿态,不顾一切地、猛地朝他扑来!
喉咙深处爆出不成调的嘶吼。林东双腿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得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疼痛反而让他混沌一片的大脑勉强抓回了一丝理智!
绝望的目光扫向旁边!陈悦!她为什么不动?为什么只是那样站着?!
快跑!
他想尖叫示警,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漏风般的、嘶哑的嗬嗬声,肺里的空气似乎都被那无边的恐惧冻结了。
陈悦就站在那里,距离那个扑来的、熟悉又陌生的怪物只有几步之遥。
预想中的尖叫、推搡、拉扯……一概没有发生。她的侧脸依旧完美得毫无表情,线条冷硬得像一尊精心打磨的大理石像。深巷的昏暗在她身上披上了一层冰冷的硬壳,衬得那双祖母绿的眼瞳更深、更沉,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冰潭。
她甚至没有去挡,只是微微朝林东这边侧过了一点点身体。
就在那扭曲的身影带着扑鼻的腐臭和血腥味,即将掠过她冲向林东的瞬间——陈悦动了。幅度极小,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林东根本看不清她是如何出手!
只听到一声沉闷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在布匹上的“砰”!接着是一声令人牙酸的、类似皮筋猛烈弹开的“啪嚓”!
扑向林东的那股带着死亡气息的凶厉力量骤然消失!
母亲(那个穿着母亲衣物的怪物)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短促“嗷呜”嚎叫,整个人,或者说那个躯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一般,猛地向后飞起,狠狠地撞在对面粗糙的砖墙上!更多的、暗红发黑的粘稠液体,混杂着难以言说的破碎组织,从那扭曲的肢体间迸溅出来,糊满了灰暗的墙壁,像一场肮脏、血腥、破碎的壁画!
血腥!浓得化不开!带着强烈的铁锈味和内脏的腥臊!猛地灌满了这条逼仄的巷子!几乎凝成实质!
林东的胃部疯狂地抽搐、痉挛。他想呕吐,却连弯腰的力气都没有。牙齿在不停地打着颤,撞击出“咯咯咯”的声响。冷汗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背后的T恤,冰凉湿透地贴在皮肤上。
那双浑浊发黄、扩散成黑洞的眼睛还死死地钉在他脸上!
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像无数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他只能张着嘴,徒劳地、像条被抛上岸的鱼一样费力喘息。视野开始扭曲,发黑,大脑里只有一片混乱、尖锐的嗡鸣。
冰冷的气息逼近。那点微弱的白光,和空气中那缕极其淡雅的、属于陈悦的白花甜香,在这刺鼻的血海地狱里,是如此不协调。
她站在了林东面前。很近。
纤细的手稳稳地伸过来,一把抓住了林东冰凉的、几乎僵死的手腕。那手的触感异常,不完全是温度带来的冰冷,还有一种金属般的硬质冷感,刺得他微微哆嗦了一下。
巨大的恐惧让他本能地想要挣脱那非人的接触,但对方的手如同钢铸的刑具,纹丝不动。一股难以抗拒的大力将他整个人从冰冷墙壁的支撑上拖拽开来。
“该醒来了,救世主大人。” 陈悦的声音贴得很近,吐出的气息拂过林东的耳廓,依旧清冷,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林东混乱的意识里,“这场末日,由你终结。别无选择。”
末日?!救世主?!
荒谬绝伦的字眼!如同最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可手腕上那非人的触感,空气里浓稠腥甜的血雾,墙壁上那破碎脏污的……母亲……所有这些疯狂撕扯着他理智的细节,又让他连质疑的本能都几乎窒息。他就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被那只拥有恐怖力量的手牢牢拽着,踉跄着朝巷子更深的黑暗中拖去。两侧幽暗潮湿的墙壁如同怪兽的肠道,挤压过来,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
“不!!!” 极度的惊怖终于冲破阻碍,他爆发出一声凄厉变调的嘶吼,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求生本能,疯狂地扭动、挣扎!双腿乱蹬,试图扒住任何能提供阻力的东西!
“放开我——!!!”
剧烈的扭动中,视野像接触不良的屏幕般剧烈地晃动、闪烁。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那条幽深冰冷仿佛没有尽头的巷子……母亲怪物浑浊绝望的眼……陈悦那双沉在阴影里、绿得骇人的瞳孔……手腕上冰冷到骨髓的金属般触感……
所有的景象、声音、气味……被无形的大手猛地捏碎、揉皱!
“砰——!”
额头不知撞上了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一阵尖锐的剧痛猛地炸开!
林东的身体像是断线的木偶,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重重地向前栽倒——
砰!额角狠狠撞在冰冷硬物上的剧痛如同炸雷,瞬间劈开了林东混乱扭曲的黑暗!
世界重新灌入他的感官,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眩晕感。
视线艰难地聚焦,瞳孔像坏掉的对焦镜头,疯狂地伸缩。汗水……不对……更像是冰水,浸透了他单薄的T恤,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尖锐的闷痛,几乎要破开他的肋骨。
喘不上气……肺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灼热。喉咙深处残留着无声嘶吼的余震带来的腥甜味。
他猛地吸入一大口浑浊的空气,却被自己口腔里那股浓重的铁锈和内脏的腥臭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身体随之蜷缩,像一只被煮熟的虾子,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痉挛。
冰冷的硬物……那感觉如此真实。
他动了动被死死压在下面的手臂,剧痛!额头……手臂……全身骨头都像是被拆碎后重新草草拼接起来。指尖触到的是粗糙编织的凉感——
粗糙的竹席?身下是硬实的木板?鼻腔里没有那种呛死人的血腥腐臭,只有淡淡的汗味、被褥洗晒后残存的阳光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陈旧气息。
这……这是他的床!
林东像被开水烫到,猛地扭过头,额头和手臂肌肉的剧痛让他眼前又是一黑。视线在剧烈旋转后,勉强地锁定了小窗边书桌的模糊轮廓,桌上堆着参考书,还有他那台贴满游戏贴纸的电脑……
自己的房间!
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瞬间淹没了他,身体却背叛了他的意志,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费力地撑起上半身,背靠着那面被汗水打湿的冰冷墙壁,墙壁传来的真实凉意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心脏依旧像个疯狂的鼓槌,咚咚咚咚,砸得他头晕眼花。
是梦?!如此清晰、如此恐怖、如此真实的……噩梦?!
母亲怪物……碎裂在墙上的躯体……陈悦那双冰冷沉静的绿眼……那句“救世主”……
不对!陈悦呢?!她!
“咣当!”
卧室的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力道之大,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闷响。
“东风!大早上你鬼嚎什么啊?!心脏病都被你吓出来了!造反吗?” 姐姐林晚旋风般冲了进来,身上的卡通小熊睡衣皱巴巴的,头发像个乱蓬蓬的鸟窝。她脸上还残留着被惊醒的惺忪和怒气,但当她的视线对上林东惨白如纸、汗如雨下、如同溺水者刚被捞上岸的脸时,那点怒气瞬间被惊愕取代,声音陡然高了八度:“嚯——!”
她几步抢到床前,带着薄茧的手指毫不客气地贴上林东湿冷一片的额头,又飞快地缩了回去:“我靠!你空调开16度了吗?冰手!”她那双和母亲极其相似的大眼睛(却完全没有梦里那浑浊空洞的死气)瞪得溜圆,惊疑不定地在弟弟脸上扫来扫去。
那熟悉又截然不同的声音和神情,瞬间击溃了林东强撑的最后一点防线。
“姐!”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生锈铁皮摩擦,饱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后怕和惊魂未定,“陈悦!那个……那个法国留学生!陈悦!她……”
“法国香草雪糕?”林晚眉头一拧,截断他的话头,眼神里的迷惑快要溢出来,“什么陈悦?东风你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她毫不客气地又伸手来探他的额头,另一只手直接往自己额头上贴作对比,“没烧啊?胡话倒挺溜!昨晚跟朋友打通宵游戏累的?”
“不是雪糕!”林东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急切,“就是法语课!我们班的法国留学生!金头发!绿眼睛!周教授亲自介绍的!陈悦!陈——悦!她拉我去旧校区那边的小巷子!然后妈……妈……” 母亲扭曲恐怖的形象再次清晰无比地撞入脑海,那个带着红绳玉佛手腕的画面让他几乎窒息,后面的话语彻底哽住,脸色由惨白变得灰败。
林晚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清脆响亮。“噗嗤!”她盯着林东几乎要哭出来的煞白脸孔,毫无同情心地笑出了声,甚至夸张地弯腰揉起了肚子。
“哎哟我的傻弟弟哟!”林晚笑得肩膀都在发抖,好不容易才止住了一点,指着林东的鼻子,一副恍然大悟状,“我说你怎么魂不守舍呢!原来是单相思!还编出个法国民谣少女?东风你可真行!我查过!你们法语系这届新生名单我都扒拉了一遍!名字都快背下来了!什么张王李赵刘!哪有个姓陈的法国妞?还金毛碧眼?姐给你支招是让你去搭讪真人!不是让你在家做白日梦编剧本的好吗!”
她像看着一个幼稚园小朋友一样,满是嘲讽和毫不掩饰的“同情”:“要不要老姐再教教你,白日梦怎么做才更靠谱一点?”
没有这个人?!
林晚那斩钉截铁、又夹杂着浓浓嘲笑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林东混乱紧绷的神经。脑子里轰的一声,所有那些疯狂的、恐怖的、撕裂现实界限的画面——陈悦沉静的绿眸,母亲扭曲的身体,小巷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瞬间被这只言片语击得摇晃起来,如同被风吹皱的水中倒影,边缘开始模糊、扭曲、碎裂。
怎么可能……是梦?可那份冰冷血腥的触感,母亲眼中那深渊般的黑洞……怎么会那么真实?!真实得此刻想起,喉咙里还残留着那种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而陈悦……林晚居然说根本没有这个人?!法国留学生名单上没有陈悦?!
巨大的荒诞感席卷而来,压过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混乱让他无法反驳一个字,只能僵直地坐在床上,任由汗水浸湿的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冷得他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
笃笃笃……
几声轻缓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小东?”一个温和、带着一丝睡意初醒的沙哑,熟悉得让林东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女声隔着房门传来,“在里面吗?妈刚才……好像隐约听到你大叫?摔着了吗?”
母亲!
林东触电般地扭头!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他猛地翻身下床!腿脚发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床边爬起,踉跄着,失态地冲向房门!背后姐姐不满的嘀咕似乎隔着遥远的水面传来:“哎哎?东风你抽哪门子风?”
他一把拉开房门!
门外的身影瞬间占据了他全部视野。
走廊有些暗淡的光线下,母亲披着一件薄薄的开衫,头发随意地挽着,眼睑下带着一点点疲惫的青色。她穿着那件米色的、袖口有些磨损的家居针织外套,洗得干净整洁。最要命的,她抬起的那只手腕上——那老旧的红绳,穿着的、他亲手送的平安玉佛!
林东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只红绳玉佛上!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咯咯打颤,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身体里残留的每一个噩梦细胞都在尖叫:跑!远离她!那个怪物!
“傻小子,怎么了这是?”母亲被他煞白的脸色和怪异惊恐的眼神吓了一跳,上前一步,声音里是纯粹的担忧。她甚至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想来碰碰他的额头试探温度。
那只带着红绳玉佛的手伸过来的瞬间——
不要碰我!
林东几乎是惊恐地往房间门里猛地缩了半步!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巨大的动静让跟在母亲身后的林晚也吓了一跳。
母亲伸出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担忧变成了彻底的错愕和不解,甚至带上了一丝受伤:“小东……你?”
“妈!林晚抢上前一步,扶住明显受到冲击的母亲,扭头狠狠瞪了魂不附体的林东一眼,语气带着责备的打圆场,“他发癔症了!刚才还在跟我说什么法国美女呢!把自己吓半死!你看他现在这怂样儿!估计还没醒透呢!妈你别管他,他做噩梦了!”
“噩梦?”母亲微微一怔,随即松了一口气,脸上那点受伤迅速被理解和无奈取代。她看着浑身绷紧、眼神躲闪恐惧得如同惊弓之鸟的儿子,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嘀咕了一句:“真是梦啊……我好像刚才也梦见了什么……怪得很……追着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跑来着……”
这话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划过林东混乱的神经。他猛地抬眼看向母亲。她的眼神是温和的,带着母亲特有的慈爱和刚刚被惊吓的余悸,没有一丝一毫的浑浊和贪婪!刚才那句梦呓般的嘟囔也带着明显的困扰和不清晰,和那被血腥包裹的记忆截然不同!
林晚还在那边连珠炮似的替弟弟开脱兼嘲讽:“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你别理他这怂货!赶紧洗漱去,等会儿上班该迟到了!东风!滚去冲个冷水澡清醒清醒!看你这身汗臭的!”
“我……”林东张了张嘴,看着母亲那熟悉又完全正常的慈祥脸庞,再看看那只安然戴在手腕上的平安玉佛……巨大的荒诞和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瞬间卷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紧绷的身体猛地一软,整个脊背重重地靠在了冰凉的门框上。冰冷的实感透过薄薄的睡衣刺入皮肤,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像要把胸腔里盘踞了一整夜连同清晨的所有冰寒恐惧都彻底呼出去。身体脱力般地往下滑了一截,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框边缘。
“妈……对……对不起……”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筋疲力尽的嘶哑,“我……做噩梦了……一个……特别……特别吓人的梦……”他闭了闭眼,噩梦的碎片在眼皮后面疯狂闪烁晃动,但他用力将它们死死按压下去。没力气了……没有力气再去恐惧,再去质疑了。
母亲看他的眼神更加柔软了,刚才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傻孩子……肯定是学习太累了。回头妈给你炖点安神的汤。”她顿了顿,摇摇头,似乎想把脑中那点模糊的梦影也甩开,“真是的……我也怪得很……”说着便转身朝厨房走去,“冲个澡吧,换身衣服。晚晚你也别杵这儿了。”
林晚朝林东做了个“瞧你这出息”的鬼脸,也扭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