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香樟树的叶子浓绿得发黑,蝉鸣一阵紧过一阵,单调,枯燥,吵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讲台上留着地中海发型的周教授,声音低沉平板,像念诵某种古老的咒文,精准地驱赶着所有试图停留在讲台上的注意力。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昏昏欲睡的气息。有人撑着下巴,眼皮沉重地打架;有人干脆伏在臂弯里,只剩下微微起伏的肩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如同催眠曲,比教授的法语发音更有效力。
直到那扇教室门,毫无征兆地被人从外面推开。
吱呀——
仿佛骤然拔高了几个音符的声响,硬生生撕破了教室固有的沉闷。空气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粘稠度悄然降低。后排几个脑袋条件反射般抬起了一半。
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门口的光晕晃得人眼花。林东也不得不眯起了眼睛。逆光中,只能看到一个纤细修长的剪影。海藻般浓密的淡金色长发随意地挽在颈侧一侧,有几缕发丝带着漂亮的弧度,垂落下来,落在肩头那件剪裁简洁的米白色亚麻衬衫上,跳跃着一层柔亮的金边。光线勾勒出她挺拔而放松的姿态,仿佛对教室里的众多视线浑然不觉。
她安静地走进来,步履轻盈得几乎无声。光追随着她的侧脸,滑过微微挺直的鼻梁和下颌柔和的弧线。教室里本有的低语和笔划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了,只剩下讲台前周教授讶然地顿住的声音。
“Bonjour, excusez-moi du retard.”(日安,抱歉我迟到了。)
她的声音不高,清透澄澈,带着一丝林东从未听过的奇特顿挫和婉转韵味。那声音滑过耳畔,竟奇异地让他被蝉鸣搅得有些烦躁的神经,莫名地舒缓了一瞬。像是夏日里一缕微不可查的凉风。
“Ah, Mlle Chen Yue! Entrez, entrez, votre place est juste ici.”(啊,陈悦小姐!请进请进,你的座位就在这儿。)周教授恍然,语气瞬间热情起来,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殷勤。他连忙指向教室中央一个特意空出来的位子——恰好在林东左前方不远处。
“Merci beaucoup, professeur Zhou.”(非常感谢,周教授。)陈悦微微颔首,唇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她走向那个座位,目光平和地扫过教室后排。林东能感到她的视线似乎在自己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错觉?——但那双眼睛的颜色过于特别,像沉在泉水深处的、最纯净的祖母绿宝石,清澈得惊人,却在深处凝着某种他无法读懂的东西,宁静而辽远。
教室里仅存的细微声响也彻底消失了。所有带着探究、好奇,甚至惊艳的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系在那个新来的留学生身上。几个向来活跃的男生彼此交换着眼色,脸上满是无法抑制的兴奋。
林东飞快地低下头,目光钉死在眼前崭新得有些刺眼的笔记本上,指尖甚至不自在地蜷缩了一下。法语课的符号在他眼前模糊地跳动。他下意识地想努力记清刚才那句带着奇异声调的法语发音,但脑子里只剩下那双绿宝石般的沉静眼瞳,和阳光下闪亮的、如同流淌蜂蜜的金发。
金色的发丝有几缕掠过书页边缘,他盯着那处空位留下的光斑,感觉自己的指尖有些发麻。
下课铃声终于尖锐地响起,像冷水泼过滚烫的油锅,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收拾书本的哗啦声,座椅摩擦地板的吱呀声,迫不及待冲向门口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林东低着头,把自己桌面上的那本笔记随意塞进背包。收拾书本的动作比平时缓慢了一倍有余。左前方那个被特意留出的座位,此时已经空了出来。金色的发丝、米白的亚麻衬衫……陈悦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他脑子里还盘旋着刚刚的场景。周教授热络的笑容,教室里骤然升高的温度,还有她自己那份与众不同的、近乎遗世独立的平静感。他几乎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片喧嚣涌向门口的人流,几乎是最后一个才慢吞吞地踱出教室门。
楼道里的空气清凉了几分,带着点从卫生间传来的消毒水味,暂时驱散了一些课室内的燥热。林东长长地、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排遣掉胸腔里某种莫名的滞重感。
“怎么样?怎么样?!东风!”
一个身影猛地从拐角处跳出来,带着风,重重地拍在林东背上。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来人是他的姐姐,林晚。她个子不高,扎着元气满满的丸子头,微圆的脸颊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此刻正眉飞色舞,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在林东脸上反复扫描着,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剐进他脑子里。
林东揉着被她拍得生疼的肩胛骨,一脸无奈的痛苦面具:“老姐……下次能不能换个打招呼的方式?人差点被你拍散架。” 他说话时微微偏过头,避免直视姐姐过于兴奋的眼神。
“别扯开话题!”林晚双手叉腰,逼上前一步,眼睛里跳动着兴奋的光,“姐姐我掐指一算,法语课就是今天!那个新来的法国小花儿……叫陈悦是吧?是不是?”她顿了一下,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你到底看到没有?我可在外面守着呢!金毛儿!特扎眼!你们班出来那几个女生脸色都不对了!东风,快说!”
“看到了……”林东的声音像含了沙子,含糊不清,眼神不自在地飘向自己脚边的灰色运动鞋,仿佛那上头有无形的字迹需要研读,“呃……就……就那样呗。”
“什么叫就那样?!”林晚跳脚,伸出的指头差点戳到林东的鼻梁骨,“东风你是高度近视吗?我隔着老远都觉得那姑娘在发光!自带柔光滤镜!我当年怎么没赶上这么个同桌啊……”她搓着手,脸上闪烁着一种诡异的、猎人般的光芒,上下打量着自家弟弟,语气陡然压低,带着蛊惑,“姐告诉你,这叫天时地利!你们学校搞的这个法语角,知道吧?活动海报我都瞄到了!懂了吗?东风!东风别躲啊!”
林东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又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上了冰凉的瓷砖墙壁:“老姐……你……你别扯法语角行不行?我……”
“你什么你!”林晚一把抓住他胳膊,那力道,足以让林东怀疑她业余练的是擒拿,“扭扭捏捏!等着被人抢走啊?人家从法兰西那么大老远漂洋过海来,就是为了被你在这瞅一眼的?”她凑近,声音如同念咒般压得更低,几乎只剩下气音,“东风啊东风,姐姐给你个锦囊妙计……下周法语角,去!勇敢搭讪!机会只有一次!知道吗?拿出你的男子气概!”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慌和荒谬的热气直冲林东的天灵盖。他感觉自己整个耳朵都在发烫,估计已经红成了蒸熟的虾子。“搭……搭讪?!”他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想把胳膊从姐姐铁钳般的手里挣脱出来,“这……这太……神经病吧!我不去!绝对不去!”
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挣扎着,试图挣脱姐姐那股过分亢奋的热情。“让我去干这个……不如……不如罚我抄一百遍法语语法!”他语无伦次地叫嚷,像个被赶上架的鸭子。
就在这难堪的僵持时刻,一声清泉淌过石子般的声音,温和地响起,不高不低,刚好穿过走廊的嘈杂:
“Bonjour. 请问,是林东同学吗?”
空气骤然安静。林东和林晚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林东猛地回过头,像是听到了惊雷。几步开外,陈悦就静静地站在那里。日光从走廊尽头的大窗倾泻而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暖融的光晕。那双祖母绿的眸子清晰地映照着林东此刻堪称呆傻的脸孔。她的嘴角依然挂着那抹初见时礼貌的浅笑,目光清澈坦荡,似乎只是为解答一个简单的询问而来。
林晚那只还在用力拧林东胳膊的手,触电般地松开了。她的表情像被施了瞬间石化咒,凝固在高喊之后那种半张着嘴的尴尬状态里。
林东的大脑一片空白。刚才还嫌楼道里太吵,现在只觉得死寂一片,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砸着耳膜,响亮得吓人。
陈悦的视线扫过石化的林晚,又落回到林东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了然笑意?她顿了顿,声音依旧温和悦耳:“林同学,”她轻轻喊了他的名字,“我是陈悦。方便……单独聊几句吗?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就在前面不远。”她的指尖随意地指向了走廊另一侧的岔口方向,语气礼貌,却没有任何征询或者迟疑,完全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肯定句。
林东只觉得喉咙干得发紧。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姐姐林晚在疯狂地对他做着极其夸张的口型,无声的呐喊像是要撕裂她的喉咙——“答!应!她!”,还附赠了一个竖得笔直且快速颤抖的大拇指。
他僵硬地把头点了下去,幅度小得像是在抽搐。脚下不受控制地迈开了步子,跟上了陈悦轻盈的步伐。走廊的喧闹、姐姐无声的咆哮、甚至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好像都在一瞬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隔绝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
她走在他侧前方半步,淡金色的发丝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逆光下晕开柔和的毛边,发梢扫过的空气中,留下极其淡雅、若有似无的清甜香气,难以形容。林东屏着呼吸,努力想要分辨那是什么花的味道,像早春第一朵绽开的白色花朵。这香气奇异地压制了他胸腔里那只狂跳的困兽,让她那不同于周围建筑格局的指引方向,也变得……似乎理所当然起来。
左拐,右转,走过主教学楼喧嚣的出口。空气里残留的消毒水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沉闷的空气。光线似乎在变得稀薄,两侧墙壁的白色瓷砖墙逐渐被粗糙老旧的灰砖替代。
前方是一个Y字型的分岔口。林东认得左边的那条路,可以绕回教学楼。而陈悦脚步未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右边那条更为狭窄、也更少人迹的通道——那实际上是两栋老旧教学附楼之间挤压出的一条长长巷道。
光线陡然黯淡了不止一个等级。巷子很窄,仅容两人勉强并肩。两侧红砖剥落的墙壁投下深沉的阴影,高耸直抵着灰蓝色的天空,显得逼仄而压抑。空气中那股特有的、长年无人清理的陈腐气息弥漫开来,混合着角落里潮湿的霉味,阳光只能吝啬地在巷道入口处投下一小片斜斜的光斑,再往里便是幽深蔓延的阴影。
陈悦并未走进那片阴影深处,她停在了那片昏昏沉沉、明暗交界的地带,恰好在入口光斑和内部黑暗的模糊边界上。她转过身,面对着林东。巷内外的明暗对比在她脸上划开一道生硬的界限,将她精致的五官割裂开来。那半边在微弱光线下的脸庞,祖母绿的眼睛在昏暗中也显得格外深邃,如同沉入墨绿湖水深处的猫眼石,安静地注视着他,深处有无法探知的涟漪。
林东的心脏没来由地重重一缩,一股寒意,蛇一般顺着脊骨悄然爬升,刚才被她身上清甜花香安抚的紧张陡然复苏,甚至变本加厉地搅动起来。
“林东同学,”陈悦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但在这狭隘寂静的空间里,仿佛被无形地放大了几倍,敲击在两侧冰冷的墙壁上,产生轻微的回响,“你……”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一阵极其怪异的声响,刺破了巷道的死寂。不是脚步声,也不是衣物摩擦声。那是一种低沉的、模糊不清的咕哝声,间杂着沉闷的、如同肌肉和骨骼被强行扭曲挤压时发出的嘎吱……咯咯……的脆响。
声音来源于陈悦身后那片更为黑暗的巷子深处。
林东后背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一种源自本能的、混合着未知和厌恶的强烈恐惧,如同冰水,瞬间灌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想张嘴问那是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尽头。
一个身影,在那片浓稠的黑暗中,极其扭曲地显露出了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