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今天不跑了?”老张头抬头,视线在她身上落了半秒。
“不跑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张爷爷,雪点麻烦您了。”
严莞沁把雪点交给老张头后就走了,“雪点”的这匹马是三年前老严的战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单是运回国的费用就够在市中心换套两居室,更别说每月进口饲料和专业调教的开销。圈里人都知道,这哪是给孩子练手的马,分明是老战友给这丫头的“私产”。
观礼台上站着两个人一直注视着严莞沁。
“王敏这案子,熬了小半年吧?”老战友往栏杆上靠了靠,军大衣的扣子扣到第二颗,露出里面的衣服。他认识王敏比老严还早,当年在学校,王敏是出了名的倔,为了争论一道数学题能跟老师吵到放学。
“从立案到宣判,整整七个月。”老严的目光越过跑道,落在女儿挺直的背上。这背影像极了王敏,每次开庭前整理法袍时,王敏也是这样,脊梁骨挺得像枪杆,“上周最高法的复核下来,才算彻底落定。”
“听说被告方请了京城的律师?”
“来了三个,光卷宗就带了两行李箱。”老严的嘴唇动了动,想起王敏最后一次开庭前的凌晨,她坐在书房里翻卷宗,客厅的灯亮到后半夜,妻子趴在卷宗上睡着了,眼镜滑到鼻尖,手里还拿着支红笔,早上他出门时,她还在睡,餐桌上摆着温在锅里的粥,碗边压着张便签,写着“莞沁的马术课别忘提醒她带护膝”。
“庭审那天,王敏从早上九点讲到下午四点,中间就喝了半杯水。”这让他很心疼。
老战友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点阳光:“还是那股劲。当年在大院篮球赛,她崴了脚,愣是单脚跳着投完最后一个三分。”他顿了顿,看向严莞沁,“莞沁这点随她,认定的事,十头牛拉不回。”
这时,严莞沁已经到了观礼台底下。
“爸。”
“过来歇歇。”老严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带着点命令的意味,却没什么力度。
“许伯伯。”她转头跟老战友打了声招呼,嘴角弯了弯,算不上笑,只是礼仪性的打招呼。
老战友朝她扬了扬下巴:“丫头骑术见涨啊,要是去参加比赛,冠军非你莫属。”
“哪里,我这点骑术光让李伯伯见笑了。”严莞沁的视线又落在远处的马厩“雪点不喜欢跳矮墙,每次都要犹豫一下,我们俩还是要继续锻炼。”
“你妈在路上了,”老严走下两级台阶,“晚上回家吃饭,你姐炖了你爱喝的玉米排骨汤。”
“知道了。”严莞沁和他们说再见就走了,走到拐角时,她忽然回头,看了眼观礼台,目光在父亲身上停了半秒,又很快移开,像怕被什么烫到似的。
“这孩子,心里有数。”老战友走到严父身边,递给他一瓶水,“你俩把日子过成了战场,她总得找个地方当后方。”
老严拧开瓶盖,喝了口凉水,冰得牙床有点麻。他想起上周王敏回家拿换洗衣物,看见莞沁留在桌上的马术比赛报名表,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放了盒新买的巧克力,正是莞沁爱吃的黑巧,百分之七十的那种。
“晚上一起吃饭?”老严把水瓶递回去。
“不了,你家王大法官回来,该说我打扰你们团聚。”老战友笑了笑,往出口走,“对了,下月初军区有马术联谊赛,我让干事把报名表给你送来?”
“好,多谢你了。”
黄昏,老严刚结束一场长达三小时的战术研讨会,正沿着林道往办公室走,军靴碾过枯黄的叶片,发出细碎的声响,几个刚入伍的新兵见他走过,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老李。
“刚散会?”老李的声音带着些微气喘,他比老严年长五岁,同样是少将衔,只是常年在后勤系统,脚步不如一线指挥官那般稳健。
老严停下脚步,侧身等着他。老李穿着件军便服,领口处的纽扣磨得发亮,左手拎着个公文包,包角绣着的字样已有些模糊。“嗯,推演下季度的跨区演习。”老严的目光落在对方鬓角的白霜上,比上次见又浓重了些。
“忙点好,忙点踏实。”老李赶上前来,与他并肩而行,“昨天见着张干事,他说你那中将的衔,差不多板上钉钉了?”
声音不高,刚好能让老严听清,旁边路过两个年轻参谋正说笑,似乎没留意这边。
“还远着呢。”他说,语气和平时没两样,听不出是喜是怒,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视线掠过不远处训练场上正列队的新兵“程序还没走完,就谈这些,未免也太急了。”
“对对对,一步一步来,急不得;但是话又说回来,程序是程序,实力是实力。”老李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几道深壑,“这消息靠谱,咱这里谁不知道你老严的实力,你们作战部这几年的成绩谁比得了,就凭这份实绩,谁又能压得住?”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上头早就有风声了,咱们这批里头,你是头一个。”
老严没接话,路上人多,不少人看见他俩,都下意识地收了声,等他走过,才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知道老李的消息向来灵通,后勤系统盘根错节的人脉,让他总能提前捕捉到些风吹草动,但这些话从老李嘴里说出来,分量又不同,论资历,老李比他早七年入伍,当年他还是个刚从军校毕业的见习参谋时,老李已是营级干事,在他最手忙脚乱的时候,是老李把自己的作战笔记扔给他,说“照着练,错不了”。
老李跟在他身后,压低了声音:“家里知道了?”
“没说。”他微微侧身,对着老李说道,“这种事,没最后落定,说了也白说。”
“也是。”老李点点头,又笑了,“你家那丫头,要是知道她爸成中将了,估计得骑着她那匹宝贝马绕着营区跑三圈。”
提到女儿,老严脸上才稍微松了点,嘴角抿出个极淡的微笑:“她那性子,现在一门心思扑在马场上,哪管这些。”
“年轻人嘛。”老李拍了拍他的胳膊,“等你肩上扛了金星,看她还淡定不淡定。”
中将?他心里不是没想过。从穿起这身军装那天起,谁不盼着肩上的星星多几颗。但这么多年下来,他比谁都清楚,肩上的重量从来不是靠传闻堆起来的。
“说起来,”老李话锋一转,包在手里轻轻晃了晃,“前阵子看新闻,你家王敏又上电视了。全国模范法官,这头衔含金量可不低。”
提到妻子,老严的眼神柔和了些许:“她就是性子倔,办起案子来不管不顾。”
“倔得好!”老李加重了语气,“去年那起金融诈骗案,涉案金额十几个亿,牵扯出二十多个人员,光卷宗就堆了半间屋。
我听法院系统的老战友说,多少人明里暗里打招呼,连那些大人物都出面了,王敏硬是顶住了。判决书下来那天,受害者家属在法院门口放鞭炮,说‘王院长给咱老百姓做主了’。”
他往老严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最高法的人下来调研,拿着那份判决书说‘这才是司法该有的样子’,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她那性子,随她父亲。”老严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看到新闻里王敏穿着法袍坐在审判席上的样子,心里总会泛起一阵不易察觉的热流。
“随根好,随根硬气。”他像是随口一提,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鸟身上,“法院系统那边都在传,你爱人过两年可能要动一动?”
老严的脚步顿了半拍。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文件,边角被手指捻得发卷。几秒后他抬眼,嘴角牵了牵,算不上笑,却比平时柔和些:“你消息倒挺灵通。”
“哎,话不能这么说。”老李连忙摆手,烟灰掉在军裤上,他也没拍,“她从基层法庭到中院院长,哪一步不是硬仗?那个抗诉案,最高法都当成典型案例印发,就这履历,往上走是迟早的事。”
老严没接话,这些年,两人就像两条平行线,一个在军营里跟沙盘和地图较劲,一个在法庭上跟法条和卷宗死磕,偶尔交汇在餐桌旁,说的也多半是“女儿的马该换蹄铁了”“下周要开合议庭”之类的琐事。
“上头有安排,”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她自己都没跟我提过。”
“她哪会跟你提?”老李笑了,“评全国模范法官的时候,还是我在新闻上看见的,问你,你才说她压根没在家提过一个字。”
老严的嘴角这次真的扬了扬。他想起女儿那天放学回家,举着报纸冲到厨房:“妈!你上报纸了!”妻子正系着围裙炒菜,回头看了眼,只淡淡说了句:“别耽误写作业。”那语气,就是没意思。
老李点点头,忽然话锋又转,“对了,你家莞沁,今年该上初一了吧?”
“嗯。”老严应了一声,脚步不停,已快走到办公楼门口。
门口两个站岗的哨兵见他出来,“啪”地立正敬礼,声音洪亮:副司令。
老严抬手回礼,步伐没停。远处的训练场上,传来新兵们整齐的口号声,震得空气都在微微发颤。他抬头看了眼天,天高气爽,蓝得晃眼。
“时间真快,”老李感慨道,“还记得她小时候,扎着两个羊角辫,在大院里追着我家明宇跑,嘴里喊着‘李明宇你给我站住’,那小模样,跟王敏当年一模一样。”
“现在野得很,一放假不在马场就和她姐姐在一起,最近又说要学自由搏击。”
“小姑娘学这个好,强身健体。”老李甩了甩手腕 。“我家小子也活泼,看着闷,熟了能上天。前阵子跟院里几个半大孩子爬墙头掏鸟窝,摔下来蹭破了胳膊,回家还跟我炫耀说掏着俩蛋。”
他顿了顿,目光往老严这边偏了偏,语气松快了些,“说真的,我儿子也活泼,疯起来跟脱缰的马似的,估计他俩合得来。”
老严脸色微微一震。“小孩子凑一块儿,哪有合不来的。”“就是丫头性子烈,上次在马场把隔壁参谋的儿子推了个跟头,就因为人家拽了雪点的鬃毛。”
“男孩子皮实,推两下没事。”老李笑得更欢了“我家那小子就欠收拾,上次跟同学打架,回来我让他站军姿站了俩小时,哭得抽噎也不敢坐。要是跟你家丫头在一块儿,说不定还能收敛点。”
“俩孩子刚上初一,心思还在玩上。”
“就是让他们玩玩。”
他看着老严,眼里带着几分熟稔的笑意,明宇跟莞沁还在一个初中,说不定俩孩子在学校还能碰见。”
老严推开办公楼的玻璃门,冷气扑面而来,与室外的暖意形成鲜明对比。“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处。”他按下电梯按钮,金属面板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也是这个理。”老李跟着走进电梯,包放在脚边,“不过话说回来,孩子升学是大事。莞沁那么聪明,将来肯定得去市一中吧?我托人打听了,那儿的实验班,每年考上高级学府的就有十几个,师资和硬件,在全国都是顶尖的。”
电梯门缓缓合上,映着两人沉默的身影。“打算让她去试试。”老严看着跳动的数字,“市一中的氛围确实不错。”
“这就对了!”老李眼睛亮了些,“我正琢磨着,让明宇也去市一中。那小子别的不行,数理化倒是开窍,说不定俩孩子能在一个学校,互相有个照应。”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老严,这周末有空没?你嫂子说好久没跟王敏聊天了,想请你们一家四口到家里吃顿便饭,就几个家常菜,不麻烦。”
电梯到达三楼,“叮”的一声轻响。老严率先走出电梯,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知道老李这话里的意思,绕了这么多弯,终究是想让孩子们见个面。换作旁人,他多半会说“孩子功课忙”,但对着老李,这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是看着自己从毛头小子走到今天的老资历,这点面子不能不给。
“周末上午有个会,”老严转过身,目光与老李对上,语气比刚才温和了些,“散会大概十二点,要是不嫌弃,我们过去。”
老李脸上的皱纹瞬间舒展开来:“嫌弃啥!求之不得!我让你嫂子多烧几个硬菜,莞沁爱吃的糖醋排骨,明宇念叨的油焖大虾,都安排上。”
还有啊,我家那小子说要给你家丫头看他攒的航模,说是能飞两层楼高呢。”
“她对那些机械玩意儿倒也感兴趣,马具坏了都是自己修,上次还把雪点的马鞍拆了重新缝。”
“那正好,俩孩子能凑一块儿研究研究。”
“我让那小子把航模提前备好,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老李说道:“我家那口子说要给丫头做双鞋,说比运动鞋养脚,你家丫头穿多大码的鞋?”
“跟她妈一样,穿37码。”
“那正好,我家那口子也是37码,能照着做。”老李笑得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就这么说定了,周末上午我让小子去接你们?”
“不用,我们自己过去就行。”老严转身往食堂外走,阳光从门口涌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哎,好。”老李在身后应着,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高兴。
“不用太麻烦了。”老严抬手看了看表,“我还有份文件要处理。”
“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先忙。”老李拎起公文包,看着老严走进办公室,门框把他的身影切得笔直,“那周末见啊!”
老严没回头,只是抬手摆了摆,办公室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他走到窗前,看着老李的身影穿过银杏林,步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办公桌上,摊开的演习方案上,红笔标注的要点格外醒目。
或许,周末去一趟也没什么不好。就当是陪老李喝两杯,让孩子们疯玩一天。至于他们合不合的来,还是顺其自然吧。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喂,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王敏清晰的声音,还夹杂着翻书的沙沙声,“周末上午有空吗?老李夫妇想请咱们吃饭。”
“老李?”王敏的声音顿了顿,“他是不是又提孩子们的事了?”
老严看着窗外飘落的银杏叶,声音平静:“提了市一中。吃饭而已,去看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王敏的轻笑:“也好,顺便问问他爱人,上次说的那个糖醋排骨的做法。”
老严挂了电话,重新看向那份演习方案。划过“协同作战”几个字,他想起刚才老李眼里的期待,又想起几十年前的背影。
在这大院里待了大半辈子,他比谁都清楚,有些面子,给的不是人情,是过往。就像老李当年教他的,“在部队,资历是熬出来的,情分是攒出来的,两样都得掂量着看”。
他又前往另一个房间,几个参谋正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捧着厚厚的文件夹。路还长,眼下的事,比那还没影的中将肩章,实在多了。
晚上,老严处理完文件走出办公楼。
他看见老李的公文包放在传达室的窗台上,旁边压着张纸条,是老李那遒劲的字迹:“周末别带东西,孩子们爱吃的水果,我都备好了。”
老严拿起纸条,折成整齐的方块塞进兜里。军靴再次碾过落叶,声响里,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老严的车开出了军区大院。踩了脚油门,车窗外的树影往后退,像被拉散的线。他摸出手机,给王敏发了条信息:“莞沁想吃城南那家的糖糕,要不要绕路买两盒?”
很快收到回复:“买,多放芝麻,还要多买几份,给薇薇。”
看着屏幕笑了笑,把手机揣回口袋。车拐过弯,霓虹灯光落在挡风玻璃上,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