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望之月的阳光，不再是天地间最奢侈的存在，短短几个小时的日照，让索恩维克又恢复了活力。
清理房屋和街道上的积雪，裹着厚厚冬装的人们有了笑声，因为之后的每一天，都能享受到更多的阳光恩惠。
斯科格费尔河还封冻着，它的南岸，希尔德庄园依然是雪白色的，在这个交通封闭的季节里，第一波客人已经到了。
修剪得体的常绿灌木，在积雪清扫后的花园里，是为数不多可以欣赏的自然生命。身穿红色宫裙披着黑色天鹅绒斗篷的阿斯特丽德，正在陪一位身穿高级神职长袍的中年男子在散步。
索恩维克大教堂的约尔根主教，年纪顶多四十岁，却已经是希尔德马克教区的二号人物。虽然他和德格布伦修道院的阿尔里克院长同为主教，但手中的权力却远远超过那个早已无欲无求的老头子。
如此年轻的主教，自然在诺达利尔教会领的人脉乃至家庭背景都不一般——苏拉的圣座下，虔诚和学识并非是考量每个信徒的第一标准。
“尊敬的伯爵大人，年轻时我曾担任巡回修士，游历了整个帝国，鹰堡是我见过的最有优雅气质的城堡。当然，还有这里，希尔德庄园，也是独一无二的。”
约尔根主教注视着身边慢步的年轻女伯爵，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从对方的漂亮宫裙和胸口掠过。
阿斯特丽德随意地拢了下斗篷，巧妙地避过了对方的视线，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主教阁下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献给了圣主，这是一万座鹰堡都无法兑换的虔诚，相比之下，我一直过着庸俗的生活……哦，格哈德勋爵，有什么事吗？”
格哈德出现在花园一侧的小道上，正恭敬地朝阿斯特丽德行抚胸礼。少女伯爵赶紧扬起了手，一边的约尔根主教一愣。
“伯爵大人，最新一批救济粮食已经发下去了，目前收拢的北方难民已经超过了两千人，按照最低供应标准，必须在希望之月之前，再筹集一千担谷物。”
格哈德只是朝约尔根主教微微点头，就一本正经地向自家伯爵开始诉苦，“冰莓村那里的难民安置救济申请，光靠德格布伦镇，无法全部承担，希望伯爵大人再考虑下。”
阿斯特丽德静静听着，时不时看向身边的主教，颇有寻求建议的意思。
哦，这个聪明的女人，今天邀请我来，是有代价的……
约尔根主教哪能不明白眼前的演戏，于是微微一笑：“圣主怜悯，阿尔里克院长的信我看过了，那位芬恩修士做了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我正在等候奥尔韦大主教的回复，不过，对结果我很乐观，也愿意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您是指免费提供救济粮，还是减免几年的教会捐贡？”阿斯特丽德眨巴着漂亮的眼睛，笑得格外动人，“北方的格里姆松德伯爵，没有对他的子民照顾到位，也许温特霍尔姆需要一位像您这样的主教，才可以让每一个饥饿的人安稳度过冬天。”
约尔根笑了，很谦逊地在胸口画出三角圣礼：“等到积雪融化，我会拨出五百担谷物，那个村子，也会受到圣主的祝福，他们的虔诚和善良，足够抵消三年的捐贡。”
好处到手，阿斯特丽德和格哈德交换下眼神，前者提着裙摆，朝约尔根微微致敬：“主教阁下，等我处理完公务，可以在午餐时间和您再仔细商量下这件事。”
阿斯特丽德和格哈德离开了，约尔根孤零零一个人待在花园里，脸色有些难看。
……
……
“格哈德，我讨厌这个约尔根！”
希尔德庄园的公务厅里，阿斯特丽德快步走向办公桌，一边解开斗篷扔向身后的侍女，“圣主沉眠的时间太久了，教会里才会出现这样的人！啊，你看他那双充满色欲的眼睛，真让人不舒服，谁能替我把它们剜掉？！”
自家伯爵的情绪能够忍受到现在，格哈德也是挺想笑的：“他很勤快，每年的冬季都会巡视各地的修道院，或是在教堂里安慰不幸的人。”
“包括和修女上床研讨苏拉圣典吗？！”阿斯特丽德的脸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鄙夷，漂亮的眉头紧成一团，“每次看到他在教堂里安抚女信徒，我就会恶心！”
“至少他当初是支持您的，而且他的私生活没有打搅到希尔德马克领的其他封臣家的女眷。”
格哈德无奈地摇了下头，对自家纯情的女伯爵发出了劝解，“他未来很可能是奥尔韦大主教的接替者，伯爵大人，我们必须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
“支持我？不，我知道他华丽的长袍里，那肮脏的身体到底在想什么！”
少女伯爵气呼呼地翻开了一封文书，才看了一眼，就丢到了一边，“格哈德，你现在必须说一件能让我开心、或是转移注意力的事，这是我的命令！否则我会在和约尔根午餐时呕吐的！”
“我想想……目前有四位现役的自由提灯人愿意加入鹰堡，为您效劳。”格哈德笑着行了个礼，又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其中还有一位您最看重的林语者。”
阿斯特丽德眨巴着大眼睛，有些狐疑地看着忠诚的下属：“如果真是个好消息，你应该早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了，而不是我主动询问。”
格哈德叹了口气，双手一摊：“确实，他们的年纪偏大了些，最年轻的都三十五岁了，等阶最高的才五阶。他们对继续成长基本失去了信心，这就是提灯人残酷的命运，苏拉的眷顾不可能从头到尾都伴随他们。而我们，也只能招募到这种人。”
阿斯特丽德点点头，微微叹了口气：“好吧，终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那么，还有吗？”
格哈德微微侧身，拍了下手，公务厅的大门开了，一名格哈德的心腹军官露出了半边身子，对着自家的执政官轻轻点头。
几分钟后，沉稳的脚步声在公务厅外的走廊里响起，大门开启，一名高挑消瘦的黑发青年大步走了进来。
埃纳尔走到距离少女伯爵约十米的位置停步了，右手捂到了左胸，微微欠身：“尊敬的伯爵大人，来自黑星佣兵团的苦痛商人、埃纳尔·维尔奇向您致敬。”
作为年轻的四阶中级提灯人，埃纳尔可以在领主面前使用更简练的见面礼，这是提灯人的底气。
哦，还是位黑发的神眷之子，他应该曾经万众瞩目……阿斯特丽德饶有兴致地看着不远的黑发青年，眼里闪着笑意。
每一位贵族少女，在儿时都会听到一些美好的故事，以安抚她们胆怯且好奇的心。阿斯特丽德曾经也如此，甚至设想过一位英俊强大的黑发神眷之子能走进她的生活。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大，她才发现，贵族圈里的阴暗和肮脏才是生活的底色，一些滑稽幼稚的梦也就消散了，已经不值得她去重新发酵少女心。
“埃纳尔先生，能冒昧地打听你的年龄吗？”阿斯特丽德坐直了身体，一摆手，一边的侍女就端了一张椅子放到了埃纳尔的身边。
“二十七岁，不，再过几个月二十八岁。”埃纳尔瞥了眼椅子，依然站着，“我为您带来了里奇团长的好消息。”
“你们先出去。”阿斯特丽德使了个眼色，公务厅里的侍女全部退出，只有格哈德还守在身边。
埃纳尔深呼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黑晶蜂蜜和变异黑麦的样本，已经交给了您的庄园主事……另外，我们在上个月末击毙了一伙永夜会的邪恶异教徒，尸体正在路上。”
击杀了永夜会的人？阿斯特丽德心里又惊又喜，忍不住看了眼格哈德：“没有抓到活的？都过了十几天了，怎么现在才运来？”
“要抓到活的很难，伯爵大人……”格哈德也有些无奈，“埃纳尔从冰莓村出发，已经走了七天，估计尸体还需要两天才能运到索恩维克。”
希尔德马克领全是山地，尤其是冬季的积雪封山，许多路段都难以通行，从冰莓村经德格布伦再到索恩维克，两百多公里的山路，就花掉了埃纳尔七天的时间。
“不过，这次被击毙的邪教徒一共十七人，其中有三个堕落提灯人，一次伟大的胜利！”
格哈德突然咧开大嘴，笑得很开心，“雷娜特的儿子……女儿卡瑞，也击毙了七个人。而且，变异黑麦也是她发现的！”
阿斯特丽德站了起来，走到埃纳尔面前，仰视着那张消瘦的脸，露出微笑：“与黑星佣兵团合作，是我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埃纳尔先生，我可以帮你在约尔根主教那里拿到一笔丰厚的奖励。”
格哈德和埃纳尔对视了一眼，前者赶紧凑到自家女伯爵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圣主啊，这怎么可能……能够使用提灯人雾甲的普通人？！”阿斯特丽德瞪着漂亮的大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和黑潮有关吗？还是永夜会又找到了什么邪恶的东西？”
格哈德面色异常严肃，说出了自己的建议：“伯爵大人，其实十年前，就有类似的传闻了。我们可以和三眼学会联系，他们应该会对这些尸体更感兴趣，而不是像教会那样以净化的名义直接烧掉。还有，变异黑麦，也是吸引他们的大教授来索恩维克的好理由。”
“格哈德勋爵，把尸体都送到冰库去，给三眼学会保留两具……然后……”阿斯特丽德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有点激动，不过十几秒后，又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埃纳尔先生，请在庄园里休息，然后一起共进午餐，哦，是晚餐。”阿斯特丽德深呼一口气，当场转移了话题。
埃纳尔微微鞠躬，转身离去，公务厅又只剩下了两人。
“格哈德，我真要邀请那个讨厌的家伙，来希尔德庄园？我可以用变异黑麦的样品，打发他吗？”
似乎又触动了什么情绪，少女伯爵皱着眉头，脸色有点难堪，“啊，利奥波德，我一想到这个名字，眼前就会出现那张……那张夸张的脸！”
“哈哈，和莱茵哈德伯爵的含蓄不同，利奥波德少爷总会说出一些让人意外又直白的话，但他对您的爱意能够响彻整个希尔德马克！而且，他确实是一位博学的三眼学会高级学士，他能够给我们最大的帮助！”
看到自家领主那吃瘪的表情，格哈德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利奥波德，格里姆松德领施特恩家的幼子，一位英俊、博学、又热情过头的青年。他比阿斯特丽德大三岁，曾是老伯爵达成口头婚约的未来女婿。
当时科勒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想到阿斯特丽德会有一天成为家族继承人，从而让这个婚约现在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老伯爵意外去世，只要阿斯特丽德不愿意，这个没经过教会认证的婚约可以不作数。
“可我讨厌他的父亲，那个吝啬、狡猾、冷酷、虚伪的康拉德伯爵！他怎么可以把自己饥饿的子民，强制驱赶到希尔德马克，他在赌沉睡的圣主睁不开眼吗？！”
阿斯特丽德咬着牙，坐到了椅子上，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愤怒，脸蛋通红。
“利奥波德少爷，也许和他父亲不一样……伯爵大人，关于难民的事，我们是否正式和格里姆松德展开交涉？”格哈德有些尴尬，只能转移话题。
阿斯特丽德一愣，陷入了沉思，十几秒后，果断摇头：“不，格哈德，虽然大多数领主看来，难民都是包袱，但在希尔德马克领，他们是财富，我要留下。冰莓村那里，有着神奇的幸运，可以进行一些尝试！
“希尔德马克是贫瘠的，但也有足够的荒地可以开垦。可是每年有限的时间里，我们都不得不把大量的人力花费在维护、巡视铅墙防线上，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做本来该做的事，所以，我们缺少的是人口！”
格哈德站直了身体，慢慢点头。眼前的希尔德马克伯爵，似乎根本就不像是个还未满十九岁、才刚刚继承爵位不到一年的天真少女，而是位经验老道的领主。
“格哈德，那个卡瑞，愚者，还没有完成洗罪仪式？她好像并不介意自己的亚女身份，有意思……”
大概想到了什么，阿斯特丽德从抽屉里拿出记录希尔德马克这些年新诞生提灯人的名册，很快找到了卡瑞的信息，“她比我想象得还厉害，或者幸运。不光是提灯人，还能找到可以大面积播种的变异黑麦……嗯，有什么方法，能让她活得更久吗？”
格哈德一愣，思索了下，露出苦笑：“愚者的代价有目共睹，那应该是圣主去关注的事，我的伯爵大人……”
阿斯特丽德点点头，取出一张信纸，抓起鹅毛笔，快速书写起来：“好吧，格哈德，邀请雷娜特到希尔德庄园来一次，我想见见她。另外，击退邪教徒、发现变异黑麦的卡瑞，应该获得更多的奖励，比如在索恩维克大教堂举行洗罪仪式，我来见证！”
“如您所愿，伯爵大人。”格哈德单膝跪地，低头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