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四柱床上,两个身影背对着背,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又宽如鸿沟的距离。
艾米莉亚僵硬地躺在床沿,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她紧紧闭着眼睛,试图催眠自己入睡,但身后那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如同魔咒,每一个细微的起伏都清晰地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能闻到枕头上残留的、属于维多利亚的清冽松香,混合着昂贵丝绸的气息,这味道让她既沉迷又痛苦。
太近了,太近了,她的味道,为什么心跳得这么快,废物,她一定在嘲笑我,嘲笑我像个傻瓜一样躺在这里发抖,划破这床单,弄脏它,让她看看我有多肮脏,不…不能动…不能让她发现我醒着……
病态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眼泪无声地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昂贵的丝绸,留下深色的印记。这无声的哭泣更像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折磨逼疯时,一个带着浓浓鼻音、仿佛梦呓般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吵死了……”
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艾米莉亚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她不是在骂维多利亚,她是在骂自己脑子里那些喧嚣的、无法停止的念头,骂自己那颗狂跳的心脏,骂自己这狼狈不堪的样子,这该死的、让她痛恨的脆弱。
身后,维多利亚清浅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瞬,艾米莉亚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被发现了。
她一定会被嘲笑,被更加刻薄地羞辱,她猛地闭上眼睛,更加用力地蜷缩身体,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床垫里消失。
然而,预想中的刻薄嘲讽并没有到来。
“……” 一阵沉默后,维多利亚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平静,“……睡不着?”
不是质问,不是嘲讽,只是一个平静的陈述句,艾米莉亚浑身一颤,没有回答,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逃避。
“因为心跳太快,呼吸紊乱?”维多利亚的声音继续传来,依旧没有起伏,像是在分析一个客观现象,“还是因为……脑子里有太多‘噪音’?”
她精准地戳中了艾米莉亚的状态,艾米莉亚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恨这种被看穿的感觉。
恨维多利亚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她猛地转过身,动作之大差点把自己摔下床去。
她面对着维多利亚的背影,月光勾勒出对方优美的肩颈线条。流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声音因为压抑而嘶哑,“对,就是吵,吵死了,像一群苍蝇在我脑子里嗡嗡叫,满意了吗,看我像个疯子一样你很得意是不是,我告诉你,维多利亚·金盏花,我就是个怪物,一个满手血腥、脑子里全是肮脏念头的怪物,我根本不该在这里,更不该……更不该……”
她哽住了,那句“更不该靠近你”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痛苦的呜咽,她不是在控诉维多利亚,她是在控诉那个无法自控、让她无比厌恶的自己。
维多利亚缓缓地、在艾米莉亚激烈的爆发中,转过了身,月光下,冰蓝色的眼眸如同寒潭,平静地映照着艾米莉亚痛苦扭曲的脸庞,没有厌恶,没有恐惧,也没有艾米莉亚想象中的得意或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探究的平静。
“怪物?”维多利亚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字字清晰,“艾米莉亚,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是真正的‘怪物’。”
她微微停顿,冰蓝色的目光扫过艾米莉亚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力量,“而你,只是一个比较麻烦、不太擅长控制自己情绪和……冲动的笨蛋罢了。”
她刻意避开了“莽夫”这个词,换成了更中性的“麻烦”和“冲动”, “脑子里的‘噪音’?每个人都会有,区别在于,有些人选择被噪音淹没,有些人选择……关掉它。”
艾米莉亚愣住了,她预想过无数种维多利亚的反应——刻薄的嘲讽、冰冷的驱逐、甚至动用那神秘的力量将她扔出去——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平静,甚至是……某种程度的……理解?
那句“比较麻烦的笨蛋”像是一把钝刀,在她自认坚硬的“怪物”外壳上,撬开了一道缝隙。
“关……关掉?”艾米莉亚的声音带着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泪水还挂在脸上,看起来脆弱又混乱。
“专注。”维多利亚简洁地说,冰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想象成一群烦人的飞虫,你的意志就是网。捕捉它们,或者…无视它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具体的、可控制的事物上,比如……呼吸。”
她甚至示范性地做了一个缓慢而深长的呼吸,艾米莉亚下意识地跟着她的节奏,尝试着吸气……呼气……虽然依旧紊乱,但那股几乎要爆炸的躁动似乎被这简单的指令稍稍压制了一点点。
“或者,”维多利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无奈的语气,艾米莉亚以为自己听错了,“想想明天的博览会。你最想去看什么?”
艾米莉亚的思绪被强行拉走。维德兄弟的机甲?她嗤之以鼻,笨重的铁疙瘩,新式枪械,这个……确实有点吸引力。
她流金色的眼眸下意识地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带着自嘲,“看了又怎么样?再好的武器,也杀不死心里的怪物。”
她又把话题绕了回来,眼神痛苦地看向维多利亚,“你不明白,你这种高高在上、完美无缺的人,怎么会明白我这种人的感受,我靠近你…我…我就想毁掉什么,毁掉你,或者毁掉我自己,这样…这样…”
“这样就能证明你真的是个‘怪物’,然后心安理得地躲回黑暗里?”维多利亚突然打断她,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刀,精准地刺穿了艾米莉亚那层自我毁灭的伪装,“懦夫。”
“我不是懦夫。”艾米莉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坐起,愤怒地反驳,但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心虚。
“是吗?”维多利亚也缓缓坐起身,月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身形,白色的丝质睡袍泛着柔和的光晕。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那证明给我看。证明你能控制那些‘噪音’,证明你能像个……嗯,‘比较麻烦但还算合格的同伴’,而不是一个随时会炸膛的炸弹,完成这次博览会之行。而不是用‘怪物’当借口,逃避你不敢面对的……某些东西。”
她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艾米莉亚,里面没有逼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激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艾米莉亚被那眼神钉在原地,懦夫?逃避?她艾米莉亚什么时候需要逃避?!
维多利亚的话像一记耳光抽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却也奇异地将她从自怨自艾的泥沼中短暂地拉了出来,证明?证明给她看?证明自己不是懦夫?不是怪物?
一种强烈的、混杂着不服输和想要撕破维多利亚那副冷静面具的冲动涌了上来。
“哼!谁怕谁!”艾米莉亚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努力挺直背脊,做出凶狠的样子,她故意用凶巴巴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混乱和那一丝被点燃的斗志,维多利亚看着艾米莉亚那副色厉内荏、却仿佛重新找到支点的样子,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她重新躺下,背对着艾米莉亚,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最好如此。现在,睡觉,再发出噪音,我就把你扔进河里喂鱼。”
艾米莉亚也重新躺下,依旧是背对着维多利亚,依旧紧贴着床沿,但这一次,她的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如铁板。
脑子里的“噪音”似乎真的……小了一些?虽然那些阴暗的、想要破坏的念头并未完全消失,像潜伏的毒蛇,但至少暂时被压制了下去。
黑暗中,艾米莉亚睁着眼睛,感受着身后那清浅的呼吸,感受着自己依旧有些紊乱的心跳。维多利亚的话在她脑海里回荡——“懦夫”、“证明”、“不敢面对的某些东西”……还有那句“比较麻烦但还算合格的同伴”……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屈辱、不甘、被看穿的恼怒,以及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被“需要”,哪怕只是作为“同伴”的奇异感觉,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夜谈的“成果”,但至少,这个夜晚,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和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