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并非纯粹的古典日式宫殿,而是将飞檐斗拱、朱漆廊柱的千年风骨,与冷硬的钛合金框架、流淌着幽蓝数据的玻璃幕墙粗暴地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既古老神圣又冰冷未来的诡异美感。
巨大的建筑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沉默地俯瞰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宫殿内部的光线,是永恒的“黑夜风格”。并非黑暗,而是刻意营造出的、如同午夜深海般的幽暗。光源来自镶嵌在乌木地板和黑曜石墙壁中的、散发着微弱青蓝色冷光的符文,以及悬浮在半空中、缓缓旋转的、由纯粹妖力凝结成的狐火灯笼。
空气冰冷,弥漫着陈年线香、旧书卷与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宇宙真空的凛冽气息。
在宫殿最深处,一间挑高得如同神殿的静室中央,八重垣夏梦端坐在一张由整块玉树雕琢而成的宽大躺椅。
此刻的她,与在女儿面前那个装傻卖萌、笨拙不堪的“大小姐”判若两人。
及腰的银白色长发如同流淌的月光,一丝不苟地披散在身后,几缕发丝垂落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前。她穿着一身极其简洁、却剪裁完美的月白色狩衣,宽大的袖口和衣摆上,用几乎看不见的同色丝线绣着繁复的、古老符文。
她的面容精致得如同最完美的玉雕,肌肤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冷光,一双狭长的凤眸是纯粹的金色,瞳孔深处仿佛有星辰湮灭、空间扭曲的幻象流转,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只有俯瞰众生的漠然与洞悉万物的冰冷。
这便是真正的她,立于万妖顶点的九尾狐族族长,掌控权柄的空狐,八重垣夏梦。
在她躺椅之后,一名同样拥有狐耳与蓬松狐尾的女子恭敬地垂首侍立,她叫雪见,是夏梦最信任的助手与近侍。
雪见穿着一身深紫色的改良和服,身姿挺拔,面容清丽,但那双望向王座的紫色眼眸深处,却翻涌着远超下属对主君的复杂情愫——那是混杂着敬畏、迷恋、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的炽热火焰。
静室里只有狐火灯笼无声旋转时带起的、极其微弱的气流声,接续夏梦闭目靠于躺椅,雪见单膝跪地仰望。
静室内的死寂如同凝固的寒冰,唯有幽蓝的狐火兀自旋转,在夏梦近乎透明的轮廓边缘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
那股源于空狐本源的虚无寂灭感,如同冰冷的潮汐,在她闭目的瞬间似乎要将她彻底吞没。
雪见跪在冰冷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上,姿态是无可挑剔的臣下之礼,头颅低垂,额前几乎触及地面。然而,那双掩映在紫色发丝下的眼眸,却如同燃烧的紫水晶,盛满了无法言喻的忧虑与痛楚,紧紧锁在王座上那个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上。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即将攀至顶峰时,王座上的夏梦,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并未睁眼,只是那只原本随意搭在王座扶手上的、冰冷而修长的手,缓缓抬起,带着一种近乎无意识的、寻求依靠的姿态,向后探去。
雪见的心猛地一跳,这动作,她太熟悉了,那只特有微凉的手,精准地落在了她低垂的颈后。指尖的凉意让雪见微微一颤,但紧接着,那手便以一种极其自然、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宗族庇护者姿态,环住了她的后颈。
动作轻柔,却蕴含着一种源自血脉与契约的、深沉的占有与守护意味。
夏梦的身体微微侧倾,将一部分重量,连同那份沉重的疲惫与寂寥,无声地交付给了身后跪着的雪见,她的银发有几缕滑落,拂过雪见的脸颊,带来一丝冰凉而柔软的触感。
静室的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名捧着新沏好的灵茶的年轻狐族侍女出现在门口。她一眼便看到了王座上的景象——家主大人闭目倚靠着跪地的雪见大人,那只环在雪见大人颈后的手,姿态是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
侍女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眼前这一幕如同每日清扫回廊般寻常,她低眉顺目,脚步轻盈如猫,将散发着袅袅热气的茶盏无声地放在王座旁的小几上,随即又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门扉。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没有一丝好奇的目光,只有绝对的恭敬与……习以为常的平静。
是的,这在八重垣本邸,早已不是秘密,从雪见大人被家主大人从濒死的雪原带回,赋予姓名与力量,并一步步擢升为最信任的近侍开始,她们之间那种超越了主仆界限的羁绊,便如同庭院中那株千年樱树的根系,深深扎入了所有族人的认知之中。
族人们敬畏家主夏梦大人的绝对力量与威严,也尊敬雪见大人作为“内仪”的智慧与手腕。
他们心照不宣地默认了雪见大人在家主大人身边那独一无二的地位,雪见感受到颈后那熟悉的微凉触感,心中那份因家主大人状态而起的恐慌稍稍平息。她强压下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没有动,也没有试图去迎合或挣脱。
她只是极其谦卑地、将额头更轻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同时,以一种极其隐蔽的、只有夏梦能感受到的方式,微微挺直了腰背,让自己的身体成为更稳固的支撑点。
她甚至极其小心地、用脸颊极其轻微地蹭了蹭夏梦环在她颈后的手背内侧,如同被主人安抚的灵狐,传递着无声的忠诚与回应。这是她作为“内仪”的默许与回应,在宗族礼法的框架下,以最谦卑的姿态,表达最深切的情感。
“雪见……”夏梦的声音低低响起,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沙哑,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而是多了一丝卸下重担后的松懈。“我作为母亲,是否太过失格?”
她的问题,不再是关于力量,关于权柄,而是关于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想法。
雪见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感受着颈后那微凉的触感,感受着夏梦身体传递过来的微弱重量,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如同在神前起誓。
“主上,您言重了。”她使用了更古老、更尊崇的敬称。“若君她……只是尚在试炼之途,她体内流淌着八重垣高贵的血脉,灵魂深处铭刻着空狐的印记,这是任何外力都无法斩断的羁绊。她……如同离巢的幼鹰,在风雨中磨砺羽翼,终有一日,会明白归巢的方向……”
夏梦环在雪见颈后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没有睁眼,身体依旧保持着倚靠的姿势,但她的头,却微微侧了过来,雪见屏住了呼吸。
她感觉到夏梦的呼吸,带着一丝微凉的、如同初雪般的气息,拂过她的额角。然后,一个极其轻柔、如同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不容错辨的触感,落在了她的脸颊上,那是……一个吻。
冰凉、柔软、带着特有的凛冽气息,却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恩般的怜惜与慰藉。
雪见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夏梦用手指轻轻的抵住,就像是给大门天上的封条,而微微隆起的嘴角则是把一切该说的话语通通传递给了雪见,见此,雪见还能再说什么呢,只能和夏梦两双美眸相视一笑。
当雪见离开房间后,她穿过长长的、光线幽暗的回廊时,几名正在擦拭廊柱的年轻狐族侍女立刻停下动作,恭敬地垂首行礼,口中轻唤,“雪见大人。”
她们的目光低垂,姿态无可挑剔,但那微微加快的呼吸和紧绷的肩膀,却泄露了她们对这位“内仪”大人发自内心的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她们知道,家主大人此刻的心情,往往能从雪见大人离开静室时的步伐中窥见一二。而此刻雪见大人轻快的步伐,无疑是一个好兆头。
雪见恭敬地行大礼,起身,转身退出静室。她的脚步沉稳而轻快,心中充满了希望,家主大人终于开始尝试了,尝试用另一种方式,去靠近那只倔强的“幼狐”。
她继续前行,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冰冷的宫殿依旧寂静,但那份流淌在两人之间、刻入血脉与灵魂的爱恋、责任与羁绊,如同永不熄灭的狐火,在寂静的黑夜中,无声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