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尘土里,一点白在动,是一股扎实的、带着冲劲的白。近了才看清,是匹白马,鬃毛被风扯得向后贴,四蹄翻飞,蹄铁蹭过碎土,声响密集如鼓点,每一下都撞在人的心眼上。
马背上的严莞沁伏低身子,背挺得很平,看着绷着,实则每一次都在随马的起伏找平衡。
她头上的黑色头盔压着眉骨,护目镜反着刺眼的阳光。从肩膀线条能看出,她没使劲,双手松松拢着缰绳,偶尔动一下,白马的速度就微妙地变,快时不见慌,慢时不见滞。
护具贴身,皮革接缝处被汗水浸得发亮,从锁骨往下,黑色骑行服包着身体,随马颠簸,肌肉起伏的力度隐约可见。脚在马镫里,前脚掌发力,脚跟微悬,留着余地。
白马突然向左偏头时,她右腿轻轻一顶马腹,身体跟着旋半圈,行云流水,没一点磕绊。转过来正对风的方向,她抬手把护目镜推到头顶,露出的眼睛眯了眯,带着笑意。
风把她额前的刘海吹得贴在汗湿的额头上。那是祈荒头,齐耳的短发被头盔压得有些蓬松,额前刘海刚没过眉骨,发尾带点自然的卷,被风一吹,轻轻扫过眉心。几缕碎发从头盔底下扯出来,贴在脸颊上,她没理。刚才转向时,白马前蹄划弧带起的尘土扑了她一身,她甚至偏头吸了口混着土味的空气,嘴间滚出低笑。
马速渐渐缓下来,从狂奔到小跑,再成漫步。严莞沁直起身,伸了伸脖子,骨节响了一声。她松开一只手,在白马脖颈上拍了拍,掌心贴着马温热的皮肤,节奏和刚才的马蹄声有些像。
白马打了个响鼻,用头蹭她的胳膊,她就势偏过身,把脸颊贴在马鬃上,发梢被马轻轻喷了口气,飘了飘。这一路狂奔,和马一块儿撒欢,护具再严实,也盖不住那股松快,像展翅高飞的雄鹰,终于找到能自由震颤的频率。
远处尘土没完全落定,风还在刮。她重新握住缰绳,脚跟在马镫上轻轻磕了一下,白马会意,哒哒地走着,她和马的影子叠在一起,慢悠悠淌过草场。
突然,右手猛地向后一带,缰绳在掌心勒出深痕,力道又快又狠,连空气都似被扯得顿了一下。白马没料到这拖拽,前蹄“腾”地扬起半人高,后半截身子重重下沉,发出烈而急的嘶鸣,带着被惊扰的恼怒。
但她没松劲,腰腹往里一收,稳稳坐住马鞍,上半身甚至跟着马的起伏微微后仰。风从她扬起的侧脸扫过,能看见她咬肌紧了一下,马再烈,此刻四蹄悬空的挣扎,也全在她手腕那点寸劲里收着。
她忽然笑出声,带着敞亮,气音的笑,从胸腔里冲出来,混着马的嘶鸣和风声,反倒更清楚。那笑声里只有畅快,是把烈马拽在手里的得意,是浑身力气找到出口的舒坦。
然后她故意松半分力,又猛地一收。白马像被逗弄了,前蹄落回地面时重重踏了下,再扬头嘶鸣,声音里多了无可奈何的驯服。她的笑声更响了,头微微偏着看向远处尘土,那股威风没半点虚饰,你看,这马,这片场子,都得跟着我严莞沁的意思来。
接着,右腿在马腹上轻轻一顶,白马再次加速,这次比刚才更猛,四蹄几乎要离地,像贴着地皮在飞。
白色的身影在枯黄的草场上撕开一道口子,身后扬起的尘土柱直插半空,看着就像马在拖拽着一条土黄色的尾巴。
场地中央有块半人高的土坡,是去年推土机作业留下的。白马奔到坡前时,距离还有十米时,开始减速,这是马的本能避险。
严莞沁却不,她身体前倾,右手按住马鞍前桥,左手缰绳彻底松开。
场边的老张头下意识拿紧了手里的马刷,心提到了嗓子眼。
严莞沁的呼吸有点乱,但眼神直直的盯着前方。她低头看了眼白马颤动的脖颈,突然双腿一夹马腹,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喝声。雪点像是被点燃的炸药,再次蹿了出去,这次速度更快,几乎要贴着草皮飞。
就在马要停下的瞬间,严莞沁猛地挺腰,同时用靴跟狠狠磕了白马一下。白马吃痛,发出一声暴怒的嘶鸣,竟硬生生提起前蹄,纵身跃了过去。腾空的瞬间,严莞沁的身体几乎与马平行。
僵持了三秒。严莞沁右手猛地一松,随即又狠狠一拽。白马的身体在空中拧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最终还是顺着她的力道转向,四蹄落地时,整个动作干净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只是个错觉。
可白马还是踉跄了一下,严莞沁却稳稳坐直,反手抽出挂在鞍侧的软鞭,在马臀上轻轻一抽。带着挑衅的催促,让白马继续跑。白马立刻稳住步伐,再次加速,把那土坡远远甩在身后。
跑到第五圈,严莞沁再次勒马,猛拽缰绳,力道又快又狠。白马前蹄腾空,嘶鸣声响彻草场,后半截身子重重往下沉,几乎要坐到地上。她却没松劲,腰腹往里一收,上半身跟着马的起伏微微后仰,手腕转了半圈,缰绳在掌心勒出深深的红痕。
这次白马没反抗,只是重重喷了口气,前蹄在地上踏了两下,像是在抱怨。
“丫头,”老张头走过来,声音有点干,“刚才那下跳,专业队的都未必敢这么玩。”
严莞沁没说话,正用袖子擦脸上的汗。
这丫头学骑马才两年,进步快得吓人。普通孩子还在练慢步换方向时,她已经敢让雪点做急停,跳过障碍物。
雪点是匹烈马,都没有人看得住,唯独对她服帖,她的指令从来不用重复第二遍,手指动一下,马就知道该快该慢,该左该右。
她低头看雪点,马还在喘,鼻孔里喷出的气热乎乎扑在她手背上。“行了,”她拍了拍马颈,声音里带着点喘,“歇会儿。”
脚从马镫里抽出来时,护具的金属扣蹭过皮革,叮地响了一声。她身体微倾,右手撑住马鞍,左手松了缰绳,借着马身的微晃轻巧落地。
脚跟触地的瞬间,膝盖下意识弯了弯,卸去下坠的力道,站稳时,裤腿上还沾着刚才扬起的干土。还没拍掉身上的灰,雪点已经低下头,温热的鼻子凑过来,在她肩膀上轻轻蹭了蹭,小心翼翼的亲昵,鬃毛扫过她的脖颈,软乎乎的。
老张头手里拿着水壶递给她:“丫头,我看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她接过来喝了两口,递回去时手腕转了转,刚才勒缰绳的红痕还没消。“张爷爷,你这哪里的话,雪点它乐意配合,我才能做的这么好。”她看着雪点,白马正低头啃草,尾巴甩得悠闲。
“是你能让它乐意。”老张头笑,“换个人试试,这马能把鞍子都掀了。”
她抬手,掌心贴在马的脸颊上,顺着鬃毛往下捋。雪点像被顺了毛,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又把脑袋往她怀里埋了埋,鼻尖蹭过她护具的搭扣,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好了好了,知道你乖。”她笑着,声音比在马上时低些,带着哄人的意味,在马的眉骨上轻轻挠了挠。雪点顺势用额头抵了抵她的手心,湿漉漉的大眼睛眨了眨,像在撒娇。她低头,看见手腕上还留着缰绳勒出的红痕,再抬头时,雪点正伸着舌头,轻轻舔了下她的手背,带着点粗糙的暖意。
这匹白马站在那儿,浑身的毛像揉过的雪,毛尖泛着暖金。尾巴是中等长度,尾尖带点自然的卷,方才跑起来时甩得像鞭子,此刻却轻轻扫着后腿,偶尔抬起来用尾尖蹭蹭她的胳膊。
风过时,它耳朵抖了抖,尖儿朝后撇了撇,像是在听她的动静。她往后退半步,想松松护具的搭扣,它立刻跟了半步,脑袋始终离她不远,生怕她走似的。这哪是匹马,倒像个通了人性的伙伴,把一身烈性子收起来,只对着她露出软乎乎的亲昵。
她抬手摘头盔,乌黑的短发被带得更蓬松了些,额前的刘海湿漉漉贴在皮肤上。这发型利落得很,不遮脖子,不挡动作,穿脱护具时连一丝牵绊都没有,金属搭扣从颈侧划过,短发被带得微微颤动,却连一根都没缠进扣眼里。
护具的搭扣被她单手解开,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场地上格外清晰。黑色护胸从肩上褪下来,露出里面贴身的骑行服,布料紧紧裹着肩膀,能看见三角肌随动作微微起伏。
又拿了一壶水,她仰头灌了半壶,喉结滚动时,脖颈拉出修长的线条,下颌线清晰得像刀刻过,转角处却带些柔和。放下水瓶时,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小臂上因用力而隐约凸起的青筋,和护具磨出的淡粉色印记,混着没擦干的汗珠。
左眼角一颗黑痣,藏在睫毛阴影里,不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但当她转头看向雪点时,阳光恰好落在脸上,那点小小的黑,如墨滴落宣纸,突然就活了。
她的眼尾微微上挑,本带着点锐度,这颗痣却像个温柔的锚,把锋芒收了收,添了点说不清的韵致,是种带着力量的妩媚,像出鞘的剑鞘上镶了颗温润的玉。
这副眉眼,往那儿一站,静静看着什么的时候,总让人想起画里那些古典美人,有种不慌不忙的静气。
身后跟着白马,把古典的静和野马的劲揉得恰到好处。
解开腰间的护带时,她动作幅度大了些,骑行服的衣摆被带起来,露出小腹的一角。马甲线带着力量感的肌理。
右侧小腹上,有几道浅浅的纹路,像水鳞纹,那是小时候被马踢到后留下的疤,愈合后就成了这样,不仔细看会以为是天生的纹路,顺着肌肉的走向漫蜒,反倒给那片紧实的皮肤添了点故事感。
她的身高在女生里确实扎眼,站在白马旁边,头顶快到马肩,肩膀宽而平,却不显得笨重,和窄腰形成利落的倒三角。
穿脱护具时,能看见背阔肌随着手臂动作拉开的线条,充满张力。裸露的小臂肌肉匀称,不是瘦得见骨,也不是鼓鼓囊囊的块头,是能轻松抱起一袋饲料、稳稳拽住烈马缰绳的结实,透着常年运动的底气。
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在锁骨窝里,又滑过胸前,浸湿了骑行服的领口。她没理会,只是弯腰解开马靴的鞋带,动作时腰腹的肌肉收紧,那几道水纹似的疤痕也跟着轻轻起伏,像活了过来。
阳光把她的皮肤晒成健康的蜜色,和被衣物遮住的白皙形成淡淡的分界,却丝毫不显突兀,反倒像大地被阳光吻过的痕迹,自然而坦荡。
雪点凑过来,用鼻子蹭她的侧脸,她偏头躲开,嘴角扬了扬。这时候才能看清,她的唇线很清晰,唇色是自然的粉,被风吹得有点干,却透着股韧劲。
笑起来时,左眼角的痣跟着眼尾的纹路动,像颗会跳的星子,落在那张带着英气的脸,把“美”和“劲”揉得完美无瑕,带着生命力的,舒展的,让人望之便觉得“她就是这样”的美,干净,且有分量。
她直起身时,整个身形在拉得很长,宽肩蛇腰,长腿稳稳地站在地上,浑身都散发着活力,塑造出一位元气满满的少女。
左眼角的痣在光里亮了亮,她转头看雪点时,眼尾动,痣也跟着动,和额前轻轻晃动的刘海相衬,竟把她身上那股子马背上的悍劲柔了柔。
她抬手抹了把汗,掌心从额头滑过,把刘海往后推了推,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颗美人痣。这时候才看清,她的刘海虽短,却没剪得死板,发尾带着点自然的参差,像被风吹断的草叶,随性得很。
严莞沁伸手摸了摸雪点的脖颈,皮毛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白得发瓷,这马安静下来的时候,总透着股与方才狂奔时截然不同的温顺,耳朵时不时抖一下,像是在听远处训练场上的动静。
“你说你,跑起来的时候,跟书里写的那些马,是不是有点像?”
雪点像是听懂了,用头蹭了蹭她的胳膊,鬃毛扫过她的手背,带着痒意。
严莞沁笑了笑,顺着马鬃往下滑。想起爷爷给她讲的三国演义,其中一段写赵云的夜照玉狮子,说那马“浑身雪白,无半根杂色,日行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她当时想了很久,脑子里没什么具体的画面,只觉得那该是匹极神骏的马。
此刻看着雪点,那模糊的想象忽然有了点依托。这匹阿拉伯纯血小母马算不上“无半根杂色”,但那身白确实亮眼,尤其在阳光下,像穿了层流苏的光。
跑起来的时候,四蹄翻飞的架势,也确实有几分“渡水登山”的利落,上次带它过马场西侧那条浅沟,它几乎没减速,纵身一跃就过去了,落在对岸时稳得很,反倒是她被颠得晃了一下。
她想起书里写赵云在长坂坡七进七出,马随人势,人借马力,枪挑剑砍时,那马始终如影随形。雪点自然没经过那样的阵仗,可每次她在跑道上做急停、转向,它总能跟得上她的意图,快一分则躁,慢一分则滞,那点默契,倒真有几分“如履平地”的意思。
“夜照玉狮子”她又念了一遍这名字,在雪点身上轻轻点了点,“不知道是不是也像你这样,看着温顺,疯起来能把人颠下马背。”
雪点像是不满这评价,打了个响鼻,头往她怀里拱了拱,差点把她顶倒。严莞沁笑着推了推它的脑袋:“知道你不乐意听。”
她其实清楚,书里的马多半是添了些传奇色彩的。就像父亲书架上那些描写战争的书,文字里的枪林弹雨,终究比不过训练场实弹射击时震得耳膜发疼的声响。夜照玉狮子再神骏,也是千年前的传说,而雪点是实实在在的,它会饿,会闹脾气,会在她给它梳毛时偷偷咬她的衣角,会在跑累了之后,乖乖把头靠在她身上喘气。
可这并不妨碍她此刻的联想。人总需要点想象来填补充实的日子。就像她每次骑在雪点背上,总会觉得自己比平时高了些,壮了些,心情好了些。
雪点忽然抬起头,朝着草场的方向嘶鸣了一声,声音清亮。严莞沁顺着它的视线望去,远处有几个穿着作训服的战士正牵着几匹军马走过,步伐整齐,马蹄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想家了?”她问雪点,伸手拍了拍它的额头。
“走吧,”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拉着雪点“回厩里歇着去,等会儿说不定还得跑两圈。”
雪点顺从地跟着她往马厩走,步伐慢悠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