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只剩下雪松木家具的沉稳香气和文件墨水的特殊味道。奥古斯塔走到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拉开一个镶嵌着象牙的抽屉，取出一份制作异常精美的邀请函。
邀请函由厚实的乳白色卡纸制成，边缘烫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封面中央印着宏伟的水晶宫轮廓线稿，下方是庄严的字体，“万国工业博览会——人类智慧与进步的庆典”。
“水晶宫的邀请函，”奥古斯塔将这份沉甸甸的请柬轻轻推到维多利亚面前的茶几上，指尖在那流光溢彩的水晶宫图案上点了点，“委员会见我一直没有去过，就特意送来的贵宾券，位置绝佳，开幕当天还有专门的导览。”
她琥珀色的眼眸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看着维多利亚，“你知道的，这种场合……政要、贵族、学者、商人，冠冕堂皇的社交辞令和永无止境的相互吹捧，空气里都飘着虚伪的香水味和野心，对我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和人交际罢了，随时都能去。”
她优雅地坐回高背椅，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但我想，也许你会感兴趣？毕竟，那里汇聚了格伦王国乃至整个大陆最顶尖的工业奇观、最新锐的发明创造。从纺织机到蒸汽锤，从电报机到……嗯，也许还能看到我们竞争对手维德兄弟那笨重的‘铁蜻蜓’原型机？”
奥古斯塔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去看看人类如何用钢铁、齿轮和蒸汽，试图描绘未来的蓝图，或者……陷入新的疯狂。”
维多利亚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份华美的邀请函上。她没有立刻去碰，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深邃的寒潭，映照着邀请函上熠熠生辉的水晶宫图案。
白玉烟斗被她无意识地握在手中，温润的玉石触感带来一丝安定。
万国博览会……水晶宫……这个名字在她脑海中激起的并非奥古斯塔所描述的浮华喧嚣画面。万象典籍库中，关于这座划时代建筑的资料瞬间翻涌而出：帕克斯顿设计的全玻璃钢铁巨构，象征着工业时代对自然的征服与重构；其内部将陈列超过十万件展品，展示着人类从蒸汽动力到精细工艺的所有成就；它被誉为“世界工厂的橱窗”，是工业革命最辉煌的图腾。
然而，维多利亚“看到”的，远不止这些，她“看到”水晶宫那看似纯净透明的玻璃穹顶之下，涌动着更为复杂的气息，工业的脉动与诅咒，无数蒸汽机低吼的共鸣，钢铁摩擦的锐响，煤炭燃烧的硫磺气息，以及……那些被庞大机器碾压、被流水线异化的工人灵魂深处散发的微不可察的疲惫与麻木的“源质”波动。
自世界各地的展商，他们的展台不仅是技术的展示，更是国家实力、商业版图和个人野心的无声角力场，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充满算计与贪婪的精神丝线。
那些被精心包装的“进步”背后——为追求效率而罔顾安全的机械设计，为战争目的研发的新型火药配方，以科学之名进行的可疑人种学“研究”标本……这些隐藏在光鲜展品下的阴影，如同水晶宫地基下看不见的裂隙。
如此庞大、汇聚了人类最前沿智慧与疯狂的造物，如此密集、情绪高涨的人群，本身就是吸引某些“东西”的绝佳饵料。
维多利亚几乎可以肯定，在某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或者某件看似普通的展品内部，必然潜藏着尚未被察觉的、由人类欲望或技术失控催生的“异常”萌芽。
水晶宫，在她眼中，不仅仅是一个博览会。它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源质”反应炉，是人类文明辉煌与阴暗面的浓缩投影，是观察这个蒸汽朋克时代核心脉搏的绝佳窗口，更可能是一个……需要她提前介入的“异常”预防区。
维多利亚的指尖终于动了，她不是拿起邀请函，而是用纤长的手指，极其优雅地将其翻了个面，让印着水晶宫图案的正面朝下。
然后，她才用两根手指，如同拈起一片易碎的蝶翼般，轻轻捏住了邀请函的边缘。
“虚伪的香水味和野心？”维多利亚的声音依旧清冷，但冰蓝色的眼底深处，那点金橘色的暖流微微闪烁了一下，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玩味，“或许吧。不过，比起听那些无聊的吹捧，我更想去看看……”
她微微停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办公室的墙壁，投向了遥远的公园。
“……看看那些钢铁巨兽的‘灵魂’是否安分，看看那些被冠以‘进步’之名的造物，是否真的在引领人类走向光明，而非……另一座更精致的‘圣艾格尼斯’。”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烟斗光滑的表面，“顺便，也许能为埃洛伊丝那个满脑子只有流线型的笨蛋，找点有用的灵感碎片。”
奥古斯塔的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她就知道。对于维多利亚·金盏花而言，水晶宫的魅力绝不在于社交和观光，而在于那里是时代脉搏最强劲的跳动点，是无数可能性，包括危险的可能性汇聚的漩涡中心。
“那么，贵宾券归你了。”奥古斯塔重新拿起一份文件，“需要我为你安排行程吗？在王都有专用的轮船泊位，比火车快得多。”
“不必。”维多利亚已经将邀请函收进了自己飞行夹克的内袋，“我自己安排。”
她站起身，身姿挺拔，准备离开。
“对了，”奥古斯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了她，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考虑到博览会人多眼杂，鱼龙混杂……也许你需要一位‘帮手’？比如，某个刚刚证明了自己在天上比在地上更擅长‘发癫’，并且对‘牢大’这个称呼似乎还懵懵懂懂的银发女士？”
维多利亚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但奥古斯塔敏锐地察觉到她肩膀线条瞬间的僵硬，沉默在办公室里弥漫了几秒钟。
“……随便。”维多利亚的声音传来，依旧冷冰冰的，听不出情绪，“如果她非要像个跟屁虫一样粘着，随她的便，只要别在展厅里掏出她那两把左轮，把展品当靶子打就行。”
说完，她不再停留，拉开办公室的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中，那背影依旧优雅从容，但奥古斯塔似乎捕捉到，在提到“银发女士”时，维多利亚握着白玉烟斗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瞬。
奥古斯塔靠回椅背，端起早已冷掉的红茶，轻轻笑出了声。水晶宫的万国博览会？有了维多利亚和她那位“不怕死”的“帮手”同行，想必会变得……异常“精彩”。
窗外，试验场的方向，隐约还能听到引擎的轰鸣。
也许艾米莉亚还在天上尽情释放着她压抑的内心，享受着她那让地面学员心惊肉跳的“自由飞翔”。
而维多利亚，这位即将踏上博览会之旅的观察者，她的目光早已穿透了眼前的天空，投向了那座即将在伦敦拔地而起、象征着人类工业伟力的水晶宫殿，以及其中必然隐藏的、等待她这位“异常专家”去审视的暗流与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