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压抑的年夜饭,如同咽下了一把掺着砂砾的苦药,沉甸甸地坠在芸芝心口。

养父喝了几杯闷酒后,便疲惫地回房歇息了,留下芸芝独自收拾着满桌象征团圆、此刻却只余苦涩的菜肴。

那条清蒸鲈鱼几乎没动,静静地躺在盘子里,如同一个冰冷的、无声的控诉。

屋子里弥漫的酒菜香气,此刻闻起来只觉得令人窒息。芸芝只觉得一股难以排遣的郁气堵在胸口,混杂着对故国命运的绝望、对自身漂泊无根的悲凉,以及对这异国他乡冰冷节日的格格不入感,她需要透口气。

她裹上那件半旧的靛蓝色棉袄,围上一条素色围巾,悄悄推开了杏林堂的后门。

凛冽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带着运河特有的潮湿与铁锈味,却奇异地冲淡了屋内的窒闷。小巷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隐约的蒸汽机轰鸣和醉汉的呓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零星的几家门前还残留着燃放过鞭炮的红纸屑,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芸芝漫无目的地沿着运河边的小路走着,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让她滚烫的思绪稍微冷却,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家国之痛,却如同脚下冻结的泥土,坚硬而冰冷。

她走到一个无人的河畔拐角,从口袋里摸出临出门时顺手抓的一小挂鞭炮——那是准备在除夕子时燃放驱邪的,最终却因为心情太过沉重而作罢。

小小的鞭炮用红纸卷着,握在手里带着粗糙的质感。

芸芝看着它,又抬头望向运河对岸那片灯火通明、沉浸在圣诞余韵中的街区,一种强烈的、无处宣泄的情绪猛地攫住了她。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的土地被践踏,他们的舰队沉入海底,他们的同胞在哭泣,而这里的人却可以歌舞升平,享用着火鸡布丁,庆祝着所谓的“平安喜乐”?

愤怒、不甘、屈辱……种种情绪如同火焰般灼烧着她的理智,她几乎是发泄般地,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笨拙地捻开鞭炮的引信,然后掏出火柴。

嗤啦——

火柴划亮,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芸芝将那点火星凑近引信,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在她身后响起,“芸芝姑娘?新年好。”

芸芝的手猛地一抖,火柴掉落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间熄灭,她惊愕地回头。

昏黄的路灯光线下,站着伊卡,他穿着一件厚实的深色大衣,没有戴帽子,金棕色的发丝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

他手里似乎还提着一个用素雅彩纸包装的小盒子,他那灰蓝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此刻正带着一丝关切和疑惑看着她,以及她手中那串未点燃的鞭炮。

“伊……伊卡先生?”芸芝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被撞破心事的慌乱,她下意识地将拿着鞭炮的手藏到身后,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新……新年好,你怎么……”

“路过,想着今日是重要的节日,特来给霍雷斯和芸芝姑娘拜个年。”伊卡的声音温和依旧,他晃了晃手中的小礼盒,目光落在芸芝藏到身后的手上,以及地上熄灭的火柴,“你这是……?”

芸芝的脸瞬间涨红了,一种混合着羞耻和倔强的情绪涌上来,她索性不再隐藏,将鞭炮举到身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赌气,“没什么,放个鞭炮,驱驱邪祟,图个吉利罢了。”

她再次掏出火柴,伊卡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芸芝表面的倔强,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愤怒。

嗤啦——火柴再次划亮,这一次,引信被成功点燃,发出细微的、急促的“滋滋”声。

芸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将点燃的鞭炮朝着空旷的、远离行人的运河水面方向狠狠扔了出去。

噼里啪啦,刺耳、急促、爆裂的鞭炮声瞬间撕裂了洛克斯伯里河畔的寂静,红色的碎纸屑在夜空中四散飞溅,如同短暂而凄厉的血花,随即被寒风吹散,落入冰冷的运河水中,消失无踪。

那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上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和孤独,与远处隐约的圣诞颂歌形成诡异的对比,鞭炮声很快停歇,只留下刺鼻的硝烟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还有一片更深的寂静。

芸芝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发泄过后,并没有想象中的畅快,反而是一种更深的空虚和疲惫席卷而来,她看着硝烟散尽的河面,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

伊卡走到她身边,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将手中的小礼盒递了过去,声音低沉而温和,“一点心意,芸芝姑娘,新年安康。”

芸芝没有立刻去接,她低着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伊卡先生……只是,这‘安康’,从何谈起?”

她抬起头,暗淡的眼眸直视着伊卡,里面是毫不掩饰的痛苦和质问,“…我这些漂泊在外的神州人守着这异国的年节,吃着这条‘不动’的鱼,强颜欢笑……这‘安康’,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泡影罢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高,带着压抑许久的悲愤,最后几乎变成了哽咽。

伊卡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也没有安慰。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仿佛倒映着芸芝看不见的万古长河。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越了时空的平静与沉重,“芸芝姑娘,你说得对。‘有家无国’,此痛锥心。”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漆黑浑浊的运河水面,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东方,“这份痛,我懂。”

芸芝猛地看向他,眼中带着难以置信,一个异乡人,说他懂“有家无国”的锥心之痛?

伊卡似乎知道她的疑惑,他没有解释自己的外貌,只是继续用那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声音说道,“我见过铁蹄踏破山河,见过文明在烈火中呻吟。”

他的话语很奇怪,带着一种超越他年龄和身份的沧桑感。

芸芝听不懂,但她能感受到伊卡话语中那份绝非作伪的沉重和共鸣,那不是一个局外人的同情,而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怆。

“这条运河的水,流不到母亲河。”伊卡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无奈,“我们此刻能做的,如同你方才扔出的鞭炮,声响再大,也驱不散笼罩故土的阴霾。但至少,那声响,是我们不甘沉寂的证明。”

他再次将手中的小礼盒向前递了递,“这并非‘安康’的虚言。只是一份同在这异乡为异客的……心意。一点家乡的味道,一点……活下去的念想。”

他补充道,“是丝绸和糖果,不值什么,只愿能稍稍……慰藉乡愁。”

芸芝看着伊卡手中那个朴素的小盒子,又抬头看着他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故事的冰蓝色眼眸。

那份奇异的共鸣感,那份超越外表和身份的沉重理解,像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她心口坚冰的一角。

她迟疑着,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带着伊卡体温的小盒子。指尖触碰到微凉的彩纸,仿佛也触碰到了对方传递过来的、一丝微弱的暖意。

“谢谢……”芸芝的声音低了下去,之前的激烈情绪渐渐平复,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说的慰藉。

两人并肩站在冰冷的河畔,沉默地望着墨汁般流淌的运河,远处工厂的烟囱喷吐着滚滚浓烟,模糊了本就阴霾的夜空。

圣诞的灯火在对岸闪烁,而他们身后的小巷里,残留的鞭炮红纸在寒风中打着旋儿。

“活下去,芸芝姑娘。”伊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对自己说,也在对芸芝说,“活下去,就是希望,争取看到神州复兴的那一天。”

“伊卡先生就这么笃定吗?”寒风吹过,卷起芸芝围巾的流苏。

她握紧了手中那个小小的礼盒,望着漆黑无光的河面,眼眸深处,仿佛被伊卡话语中那渺茫却坚定的信念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光。

“当然,相信我,相信总会有英雄去改变这个民族,那片土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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