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运河区深处、那条被当地人称为“唐巷”的狭窄街道来说,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节日氛围正悄然弥漫开来。
巷口那家挂着“杏林堂”牌匾的中药铺子,是这条街上最显眼的华人印记。平日略显冷清的铺面,此刻却透出难得的暖意与忙碌。
红纸剪成的窗花——“福”字倒贴,寓意“福到”;象征吉祥的蝙蝠、鲤鱼——贴在擦拭一新的玻璃窗上。门楣上,一副手写的春联墨迹未干,“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笔力遒劲,带着浓浓的故国风骨,门上是两尊门神。
铺子后的小院,是芸芝和养父的家,狭小的厨房里热气蒸腾,弥漫着酱油、黄酒、姜蒜和炖肉的浓郁香气,这是洛克斯伯里冰冷的空气中罕有的、属于遥远东方的温暖味道。
芸芝穿着素净的靛蓝色棉袄,袖口挽起,露出纤细却有力的手腕,正专注地守着炉灶上咕嘟作响的砂锅。她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有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
养父霍雷斯坐在堂屋那张磨得发亮的八仙桌旁。他年逾六旬,背脊依旧挺直,但岁月和异乡的艰辛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
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中式长衫,手里拿着一杆黄铜烟袋,却没有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烟嘴。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菜,一盘油亮诱人的红烧肉,一碟翠绿的炒时蔬,一碗象征团圆的四喜丸子,还有一小碟切得极细的腊味拼盘。这些都是芸芝凭着记忆和有限的食材,尽力复刻的家乡味道。
厨房的蒸汽模糊了窗棂,芸芝小心地将砂锅里的汤羹盛入一个青花大碗。
那是一碗精心炖煮的佛跳墙,虽然食材远不如家乡丰盛,海参、鱼肚、花胶都是托人从利物浦的华商那里辗转购得,价格昂贵,但芸芝觉得,年夜饭,总该有点念想。
最后,她端上主菜,那是一条清蒸的鲈鱼,鱼身完整,鳞片在蒸汽下闪着微光。
芸芝特意将它摆放在桌子正中央,鱼头朝着林伯的方向——这是规矩,然而,这条鱼却有一个“缺陷”,它没有像往常那样淋上最后激香的热油,也未曾撒上翠绿的葱丝和鲜红的辣椒圈。它就那样静静地躺在盘子里,散发着清淡的、近乎原始的鱼鲜味。
阿爹的目光落在鱼上,摩挲烟袋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向芸芝。
芸芝解下围裙,在养父对面坐下。她拿起酒壶,为林伯和自己面前的青瓷小杯斟满了温热的绍兴黄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荡漾。
“阿爹,吃饭了。”芸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霍雷斯点点头,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刻夹菜。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条清蒸鱼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芸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解释道,“……今年,这条鱼……不动了。”她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年年有余’,‘余’还在的。”
阿爹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当然明白芸芝的意思。
在粤地的习俗里,年夜饭上的鱼,一定要最后淋上滚烫的热油,发出“滋啦”一声响动,象征着“动起来”,寓意来年家业兴旺、生机勃勃。这最后一步,叫做“起鱼”或“动鱼”。
但今年,芸芝省略了这一步。这条鱼是“死”的,是“不动”的,它象征着“有余”,却失去了“生机”。
这无声的举动,像一个沉重的铅块,砸在了这顿本应充满希望的年夜饭上。
阿爹沉默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种灼烧般的苦涩。他放下酒杯,目光投向窗外。
小院里积着薄雪,远处隐约传来教堂的钟声和蒸汽机的轰鸣,那是属于洛克斯伯里、属于格伦王国的声音。
而他们,坐在这异国他乡的斗室里,吃着象征团圆的年夜饭,心却系在万里之外那片正被硝烟和耻辱笼罩的土地。
“…水师……”阿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仿佛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没了。”
简单的几个字,如同惊雷在小小的堂屋里炸开,芸芝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颤,指尖瞬间冰凉。虽然早已从那些辗转送达的、语焉不详的侨报上知晓了那场决定国运的海战以惨败告终,虽然早已听闻了旅顺的惨剧,但当这残酷的结局从养父口中如此直接地道出,依旧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心窝。
战败,条约,割地赔款,丧权辱国,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海外神州人的心上。他们离乡背井,胼手胝足,忍受着异样的目光和歧视,在世界的角落艰难求生,支撑他们的,除了对家人的责任,何尝没有一份对故国虽遥远却深沉的期盼?
期盼着它强大,期盼着有朝一日能挺直腰杆,期盼着“唐人”不再被视为低人一等的代名词。
然而,现实是如此的冰冷残酷。那只洋务舰队,那曾寄托了无数人强国梦的象征,沉入了海底的波涛。朝廷签下了丧权辱国的条约,故国,风雨飘摇,任人宰割。
“有家……无国……”阿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浑浊的老眼里弥漫着深不见底的悲怆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他望着桌上那条“不动”的鱼,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这‘余’……是屈辱的‘余’,是苟且的‘余’……”
芸芝的眼泪无声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她想起了那些战火纷飞、流离失所的同胞。家书早已断绝,故乡在记忆里也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在噩梦中被炮火撕裂的名字。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林伯的碗里,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颤抖,“阿爹,吃饭……身体要紧。”
她又夹起一块鱼肉,放在自己碗里。鱼肉洁白,鲜嫩,却味同嚼蜡。
那象征“有余”的鱼,此刻咀嚼在口中,只剩下无尽的苦涩和沉重的无力感。这“余”,是寄人篱下的剩余?是苟延残喘的剩余?
窗外,不知哪家华人燃起了鞭炮,噼啪作响,试图在这异国的寒冬里炸响一丝属于新年的喜庆。但这零星的声响,在洛克斯伯里巨大的工业噪音和圣诞的余韵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孤独,很快便被吞噬殆尽。
堂屋里,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林伯沉重的叹息。黄酒的香气混合着菜肴的热气,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深入骨髓的悲凉。
芸芝默默地吃着,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一幅泛黄的水墨画——那是描绘家乡青山绿水的画作,是养父当年漂洋过海时唯一带在身边的念想。
画中的山水依旧宁静秀美,但此刻看来,却像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故国山河在,只是朱颜改,有家,却已无国可依。
这顿年夜饭,在沉默的哀伤和那条象征着屈辱与停滞的“不动鱼”陪伴下,艰难地进行着。
新年的钟声似乎快要敲响,但对于芸芝和霍雷斯医生,以及千千万万漂泊海外的神舟人而言,这个春节,没有辞旧迎新的喜悦,只有刻骨铭心的家国之痛,和对未知前路的沉重迷茫。
炉灶里的火还在烧着,却仿佛再也无法温暖这间被乡愁和国殇浸透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