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斯塔尼亚王国东北海岸的气候,本应只有漫长而温和的春秋两季,每季持续时间不等。然而,近一年来,这片土地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阴郁所笼罩。那场席卷王国的战争和逐渐凸现的渐黯之痕,如同投入命运之池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似乎扰乱了天地间的平衡。连绵不绝的阴天和冰冷刺骨的细雨,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阳光成了记忆中的奢侈品。苍穹永远覆盖着铅灰色的厚重绒布,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带着海盐的咸腥和泥土的霉味。

田野里,本该在春秋季蓬勃生长的作物蔫黄萎靡。过度的潮湿引发了根腐病和霉变,麦穗干瘪,豆荚稀疏,果园里的花朵在冷雨中凋零,挂果寥寥。海岸边的渔获也大幅减少,仿佛连海洋生物也畏惧这反常的天气,躲入了更深的海域。食物短缺的阴影如同湿冷的雾气,悄然弥漫在村镇和城堡之间,加重了战争带来的沉重负担。

这场席卷王国的动荡,在经历了近一年的残酷绞杀后,终于显露出筋疲力尽的态势。战争如同两头流尽鲜血的巨兽,在泥泞中喘息。二王子与王储阵营的后勤都被拖到了极限,士兵厌战,民众怨声载道。尽管教廷的神职人员狂热地鼓吹“圣战到底”、“净化异端”,但现实的困境压倒了狂热的信仰。最终,在各方势力的斡旋(和疲惫)下,二王子奥利弗与王储阿德里安达成了脆弱的停火协议——双方保持现有控制线,进入漫长的谈判期。战争的喧嚣暂时平息,留下满目疮痍的土地和疲惫不堪的人民。

消息如同穿透阴云的第一缕(虽然微弱)阳光,传到了黑羽堡。

“父亲和雷蒙德要回来了!” 艾莉诺·费特斯伊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如释重负的疲惫,在城堡议事厅里回荡。她手中紧握着刚刚收到的、由伯爵兰德尔·费特斯伊亲笔书写的密信。信上字迹沉稳,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气息,确认了他们已从王都启程,不日将抵达黑羽堡!同行的还有在西北战场立下赫赫战功、被誉为“海岸猎鸦”的长子雷蒙德!

大厅内,留守的军官、学士和管事们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真切的喜色!伯爵大人和雷蒙德少爷的归来,如同定海神针,将极大地稳定人心!

“埃德温学士!” 艾莉诺立刻下令,湖蓝色的眼眸闪烁着干练的光芒,“立刻着手准备迎接庆典!父亲和兄长浴血奋战,凯旋而归,我们必须以最隆重的仪式迎接他们!城堡内外彻底清扫!储备的食材,尤其是肉类和酒水,优先用于庆典!向领地内的村镇发布公告,邀请德高望重的长老和代表前来观礼!我们要让整个东北海岸都知道,费特斯伊家族的利剑与渡鸦,已经归巢!”

“莱德爵士!加强城堡警戒和周边巡逻!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松懈!确保归途和庆典期间万无一失!”

“是!小姐!” 莱德爵士抚胸领命,眼中也带着欣慰。

庆典的筹备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城堡内外充满了久违的、带着希望气息的忙碌。仆役们清扫着积满灰尘的角落,悬挂起崭新的费特斯伊渡鸦旗帜;厨房里飘出炖肉和烤面包的诱人香气;工匠们忙着修缮城堡外墙和庆典用的高台。

在这片忙碌中,艾慕莉娅却被艾莉诺赋予了一项“特殊任务”——协助规划庆典流程的一部分,主要是城堡内部宴会厅的布置和宾客座次安排。

“……无聊。” 艾慕莉娅纯黑的眼眸扫过艾莉诺递来的、写满密密麻麻流程和名单的羊皮纸卷,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倦。她穿着一身柔软的烟灰色丝绒长裙,慵懒地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窗台上凝结的水珠。“为什么我要做这些?”

艾莉诺站在她面前,湖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与坚持:“艾慕莉娅,父亲和雷蒙德要回来了。他们在外征战、周旋,历经艰险。这是家族的荣耀时刻。作为费特斯伊家族的女儿,你有责任参与其中。父亲……看到你能为家族事务出一份力,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会非常开心的。” 她刻意强调了“家里人都会开心,而且还能和Ryrie一起去”,这是她能打动为数不多的筹码之一。

艾慕莉娅纯黑的眼眸微微转动,瞥了一眼艾莉诺,又瞥向安静侍立在门边阴影里的Ryrie。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她纯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妥协”的光芒(或者仅仅是因为有Ryrie在场?)。她伸出纤细的手指,随意地点了点羊皮纸卷:“好吧。不过……Ryrie要帮我。”

“当然。” 艾莉诺立刻应允,这正是她所期望的,“Ryrie骑士会全程协助你。” 她将羊皮纸卷放在艾慕莉娅身边的矮几上,又交代了几句细节,便匆匆离开去处理其他更繁重的事务。

艾莉诺一走,艾慕莉娅立刻将那份羊皮纸卷推到一边,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她纯黑的眼眸转向Ryrie,里面那点“妥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带着命令的兴致:“臭Ryrie,过来。”

Ryrie·费特斯伊骑士从阴影中走出。他穿着那身熟悉的靛蓝色束腰外衣,外面套着一件深蓝色的、质地厚实的半身羊毛披风(用于在湿冷的城堡内保暖)。他走到软榻前,微微躬身:“小姐。”

艾慕莉娅没有看羊皮纸卷,而是直接下达指令:“宴会厅……太暗了。我不喜欢。让他们多点些蜡烛,银烛台要擦亮。还有……” 她纯黑的眼眸扫过窗外阴沉的天空,“那些深红色的挂毯……看着就闷。换成……嗯……水青色和月白色的。要新的。” 她的要求完全基于个人喜好,与庆典的庄重氛围格格不入,甚至有些任性。

Ryrie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早已习惯了艾慕莉娅的思维模式。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小本子(这是艾莉诺要求他准备的,用于记录艾慕莉娅的“指示”),快速而清晰地记录下艾慕莉娅的要求:“是,小姐。更换宴会厅挂毯为水青与月白色,增加银烛台数量并确保光亮。”

“宾客名单……” 艾慕莉娅的指尖点了点被推开的羊皮纸卷,语气带着一丝厌烦,“那些名字……看着就烦。座位……离我远点。越远越好。” 她显然不想和任何宾客有过多接触。

Ryrie再次记录:“调整宾客座次,确保艾慕莉娅小姐位置相对独立、安静。” 他知道艾莉诺最终会审核调整,但此刻他只需忠实记录艾慕莉娅的意愿。

“还有……” 艾慕莉娅似乎想到了什么,纯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亮光,“宴会上的甜点……要有‘霜糖渡鸦’!用最好的糖霜和杏仁膏!要做得……像真的一样!” 这是她唯一表现出兴趣的“庆典内容”。

“是,小姐。定制霜糖渡鸦造型甜点。” Ryrie一丝不苟地记录。

布置任务的过程很快结束。艾慕莉娅对所谓的“规划”毫无兴趣,她只提出了几条基于个人审美和喜好的要求,便将繁琐的细节完全丢给了Ryrie去记录和执行。

然而,真正的变化发生在任务之外。

当艾慕莉娅从软榻上起身,准备离开这间临时用作“规划室”的小厅时,她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一丝主动的意味,向Ryrie伸出了手。

不是命令,不是示意跟随,而是……一种亲昵的邀请。

Ryira微微一怔。在过去,艾慕莉娅的肢体接触总是带着冰冷的掌控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比如抬起他的下巴,或者强迫他接受戒指。但此刻,她伸出的手,动作虽然依旧带着艾慕莉娅特有的、不容拒绝的意味,但姿态却更像……一位贵族小姐邀请她的骑士同行?

他迟疑了不到半秒。就在这瞬间,艾慕莉娅纯黑的眼眸微微眯起,一丝熟悉的、带着威胁的冰冷寒光闪过。Ryrie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是请求,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命令。他顺从地伸出手。

艾慕莉娅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不是粗暴的抓握,而是一种……带着狎昵亲密的十指相扣?她的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然后,她就这样牵着Ryrie的手,如同牵着最心爱的玩偶或宠物,缓步走出了小厅。

城堡的回廊里,仆役们正忙碌地穿梭。当他们看到艾慕莉娅小姐牵着Ryrie骑士的手走过时,虽然依旧恭敬地垂首行礼,但眼神里早已没有了最初的惊骇和不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善意的、看惯了“小情侣”般的了然。关于艾慕莉娅小姐和她那位“渡鸦骑士”的“浪漫”传闻,早已是城堡里公开的秘密。在艾莉诺小姐的仁慈治理和伯爵大人的威望下,这种“怪癖”早已被接纳为费特斯伊家族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不危及城堡,便无人置喙。

Ryrie被艾慕莉娅牵着手,走在熟悉的、被火炬和烛光照亮的石廊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艾慕莉娅指尖的冰凉和她掌心那细微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力道。他能闻到她发间传来的、冷冽的花香。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的左手食指上,那枚“寂霜之戒”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冰冷的灰白微光。

这一次,他没有像最初那样感到强烈的羞耻和恐惧。也没有像被强行戴上戒指时那种麻木的顺从。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涌。

是理解吗?或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艾慕莉娅内心的扭曲和孤独,清楚她那病态占有欲背后可能隐藏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脆弱和依赖。是包容吗?是的。他早已接受了这份扭曲的爱意是他命运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无法摆脱。甚至……是爱吗?

Ryrie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苦涩温情的平静。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阳光明媚的花园里,年幼的自己向哭泣的艾慕莉娅许下的、稚嫩而郑重的骑士誓言。他想起了艾慕莉娅那双纯黑眼眸里,曾经一闪而过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无助(虽然很快被冰冷覆盖)。他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心中默念的承诺——保护她,守护她,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艾慕莉娅在他心中,从来就不只是一个病态的主人,一个需要恐惧和服从的对象。她是他誓言守护的“公主”,是他命运纠缠的“主人”,是他灵魂深处无法割舍的……扭曲的爱恋对象。这份爱,早已在漫长的禁锢、恐惧、以及那雨夜的交融中,扭曲变形,如同藤蔓般深深扎根于他的血肉与灵魂,开出了名为“忠诚”与“归属”的、带着毒刺的花朵。

“我也是个奇怪的人呢...........”

Ryrie心里默默想到

“没关系........这样就好。”

因此,当艾慕莉娅此刻主动牵起他的手,以一种近乎“正常”的、带着占有意味的亲昵姿态行走在城堡中时,Ryrie不再反抗,也不再麻木。他选择了……接受与回应。他微微收拢手指,以一种极其轻柔、却带着明确回应的力道,轻轻回握住了艾慕莉娅那冰凉的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艾慕莉娅纯黑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寒夜中骤然点亮的星辰!她唇角勾起一个极其纯粹、带着孩童般满足和炫耀意味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和掌控欲,只有纯粹的、被回应的喜悦!她甚至微微侧过头,纯黑的眼眸带着一丝得意,扫过旁边垂首行礼的仆役,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他是我的!”

她握着他的手,走得更近了些,肩膀几乎贴着他的手臂。她不再只是牵着他,而是近乎依偎般地,将一部分身体的重量靠在他身上。Ryrie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柔软和微凉的体温。他没有闪避,只是稳稳地支撑着她,如同骑士守护着他的公主,如同礁石承受着海浪的依偎。

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走在城堡的回廊里。艾慕莉娅偶尔会指向某个忙碌的仆役或新挂上的装饰,用她那特有的、带着命令口吻却莫名轻快的语调提出一些天马行空的要求(“那个花瓶太丑了!换掉!”“走廊的蜡烛不够亮!再加一倍!”),Ryrie则低声应着,默默记下。更多时候,他们只是沉默地走着,十指相扣,艾慕莉娅微微倚靠着Ryrie,享受着这份只属于他们的、在旁人眼中或许怪异、在他们之间却已形成新平衡的亲密。

城堡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仆役的脚步声、工匠的敲打声、远处厨房的喧闹……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两人交握的手,艾慕莉娅身上冷冽的花香,Ryrie指间寂霜之戒的冰冷触感,以及那份在扭曲中滋生的、名为“理解”与“包容”的、苦涩而温暖的羁绊,构成了他们此刻世界的全部。

艾莉诺站在回廊的拐角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看到妹妹脸上那罕见的、不带阴霾的满足笑容,看到Ryrie那不再紧绷、甚至带着一丝温柔回应的侧脸,看到两人依偎而行的身影……她的心头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欣慰吗?是的。至少,艾慕莉娅看起来“正常”了许多,不再那么令人提心吊胆。是担忧吗?当然。这种建立在绝对掌控与扭曲依恋上的“亲密”,如同在薄冰上起舞,随时可能碎裂,带来更深的伤害。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也许,这就是属于艾慕莉娅和Ryrie的、扭曲的“幸福”?也许,在这阴雨连绵、战火暂歇的艰难时世里,这种病态的安宁,已是命运给予的、苦涩的恩赐?只要父亲和雷蒙德能平安归来,只要黑羽堡能维持住这份表面的平静……艾莉诺愿意暂时压下心底的疑虑,将目光投向即将到来的、象征着团聚与希望的庆典。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喧闹的宴会厅筹备现场。窗外的天空依旧阴沉,但黑羽堡内,为了迎接归巢的渡鸦,一场温暖的庆典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而在城堡的某个角落,糖霜与冰刃构筑的囚笼里,一场只属于两个人的、扭曲而平静的共舞,也在无声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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