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授的人也许知道《尚书》被秦朝所焚烧,而认为二十九篇是其中在当时已经亡失没有被烧掉的部分。真像这种说法的话,《尚书》二十九篇,就是秦焚书后的剩余了。七十一篇被烧成了炭灰,为什么二十九篇唯独会遗留下来呢?伏生年纪大了,晁错跟他学习《尚书》时,恰好学得二十多篇,伏生死了,所以唯独二十九篇出现在世间,而七十一篇亡失了。本来亡失的是七十一篇,反而说成是二十九篇亡失了。
有人说《尚书》的二十九篇,是效法天上的北斗星和二十八宿。四七二十八篇,另外那一篇说成是效法北斗星,所以有二十九篇。《尚书》在秦朝灭绝,其中存在能见到的有二十九篇,怎么谈得上是效法星宿之数呢?汉宣帝时,得到散失了的《尚书》和《易》、《礼》各一篇,《礼》、《易》的篇数也才补足,又哪会有所效法呢?
根据百篇《尚书》的序言,缺遗的有七十一篇,单单为二十九篇编造效法星宿的说法,怎么行呢?有人解释说:“孔子另外选了二十九篇,唯独二十九篇有所效法。”这大概是一般读书人的解释,不一定是传记上的明文。二十九篇残缺不全,就有传授它的人,根据这个不完整的篇数,编造出效法星宿的说法,既失去了圣人的本意,又违背了古今的事实。
经书有篇数,就像有章节句读一样;有章节句读,就像有文字一样。文字具有一定的意义以构成句子,句子具有一定的数目以构成章节,章节具有一定的体例以缀结成篇。篇就是章节句读的结合。说篇数有所效法,这就是说章节句读也有所效法了。《诗经》古时候也有几千篇,孔子删去重复的篇数,订正而保存下三百篇,如同《尚书》只有二十九篇一样。说《尚书》二十九篇有所效法,这就是说《诗经》三百零五篇也有所效法了。
鱼游春水
青楼临远水。楼上东风飞燕子。玉钩珠箔,密密锁红藏翠。剪胜裁幡春日戏。簇柳簪梅元夜醉。闲忆旧欢,暗弹新泪。
罗帕啼痕未洗。愁见同心双凤翅。长安十日轻寒,春衫未试。过尽征鸿知几许,不寄萧娘书一纸。愁肠断也,那人知未。
这首《鱼游春水》以青楼女子的口吻写尽春愁,却以“鱼游春水”为题,形成表里反衬:春水是鱼得其所哉的天地,而女子却被锁在层层帘箔之后,连燕子都比她自由。词人用极繁富的意象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春愁之网”,而网眼深处,却是一段无法投递的相思。
“青楼临远水”一句,起笔便点出空间与身份的双重悬隔。青楼本已在水畔,又以“远”字加一倍渲染,暗示这水既是实景也是心象——她与所爱之间隔着的不止是烟波,更是身份、礼法、命运。楼高水远,东风与燕子却能随意穿梭。“楼上东风飞燕子”七个字,将动态与方位并置,东风无形却被写得可见可触,燕子有翼更衬出人的无翼。燕子是古典诗词里传书的使者,然而此刻它只顾“飞”,并无片纸只字带来,于是“飞”字愈轻,人愈沉重。
“玉钩珠箔,密密锁红藏翠”,从远景收至近景。“玉钩”“珠箔”皆极言华贵,却偏用来“锁”,珠光宝气顿时化作金枷玉锁。“红藏翠”三字尤妙,既写帘内陈设之富丽,又暗指人物:红是唇、是衫、是相思血,翠是眉、是钿、是憔悴色。一“藏”字,把这红翠都变成了囚徒。帘外春光再盛,也只能在缝隙里漏进一星半点。
“剪胜裁幡春日戏。簇柳簪梅元夜醉”,连用两组春日节俗活动,却都以“戏”“醉”二字轻轻抹过。“剪胜裁幡”本是立春之戏,女子纤手裁出五彩燕燕于幡胜之上,原应欢笑;“簇柳簪梅”原是元宵之醉,柳枝为灯骨,梅花当鬓影,原应热闹。然而词人把这两幅画面并置时,用了“闲忆旧欢”一转,便使前面所有热闹成了反衬:当时越是“戏”得真、“醉”得深,如今越是“忆”得苦、“泪”得痛。一个“暗”字,写尽不能哭出声的苦——青楼中人,连伤心都要偷着。
下片“罗帕啼痕未洗”,承“暗弹新泪”而来,却更添一层自我凝视的惨烈。罗帕是贴身之物,啼痕斑斑而不洗,非不能洗,是不忍洗——那是她与那人唯一的“信物”了。“愁见同心双凤翅”是全词最惊心动魄之句。同心双凤翅,本是香囊或钗饰上的图案,象征永结同心;而今“愁见”,正见物是人非。那双凤翅在罗帕上、在镜奁里、在她颤抖的指尖,每一次触目都是一次凌迟。词人不说“怕见”而说“愁见”,因为“怕”尚有躲闪,“愁”却连躲闪也不能,只能任由这图案一次次剖开伤口。
“长安十日轻寒,春衫未试”两句,把空间骤然拉远。长安是那人所在,十日轻寒是倒春寒,也是她心里的余寒。“春衫未试”四字看似平淡,实则极痛:春衫早裁好,却因无人欣赏而懒得试穿;或者说,再好的春衫也抵不过“轻寒”,因为真正的冷在心里。这一句与上片“元夜醉”遥应:当时醉里簪梅,如今连试衫都无情绪,可见欢事已成冰炭。
“过尽征鸿知几许,不寄萧娘书一纸”,是全词最直白之怨,却因前面层层铺垫而不觉浅露。征鸿无数,却无一只为她传书。“知几许”是问,也是叹:鸿雁无知,人却有情;鸿雁能越关山,人却被锁青楼。萧娘是唐人常用作妓女之代称,此处直呼“萧娘”,有自呼其名的痛切,仿佛把身份上的卑贱也当作证据呈堂:你看,我连名字都不配留在你的书信里。
结拍“愁肠断也,那人知未”,以问句收束,却并非真问,因为答案早已在“不寄书”里。明知那人不知,仍要“问”,恰如明知肠断无用,仍要“断”。这一问,把前面所有景物、节俗、物件全部震碎,只剩一缕血丝在词尾颤动——那是她最后的气力,也是最后的尊严:我死给你看,你可看见?
全词无一字正面写“鱼游春水”,却以“鱼”之不得其水反衬人之失所。春水浩荡,本可任鱼纵壑;而青楼女子却被锁在重重帘箔、种种规矩、段段回忆里。她越是把春日写得热闹,越是把自己写得荒凉;越是把物件写得华美,越是把人心写得残破。这种以丽景写哀、以繁笔写空的结构,正是宋词“要眇宜修”的极致:美得让人心疼,痛得又让人不能不继续看下去。
所以还是,欲知后词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