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自神伤之时,门却是被不合时宜地叩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您醒了吗,艾特拉小姐。”门外传来仆人毫无温度,公式化的声音。这声音如同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这意味着前厅的家主,以及自己那高高在上的“兄长”“姐姐”早已用完了早餐。现在,是她这个躲藏在地下室里的“老鼠”走上台前,被允许去厨房寻找残羹冷炙,以求早上不至于饿得发昏的时间了。
脚步声毫不留恋地远去。她们仅仅是通知,她们所需要关心的只是不让这个深藏于安希特拉府幽暗地下室内的少女死掉。
作为家族本不该存在的“私生子”,艾特拉的存在本就是一种耻辱。她不被允许与主人们同时用餐,无权使用华贵的浴池,就连最基本的容身之所,也只是这间阴冷潮湿、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石室。唯有在特定的宴会上,当需要向其他贵族展示安希特拉“仁慈”地“善待”着这个污点时,她才会被想一件展品般带出地牢,换上那件勉强算得上体面的旧礼服。
【“咕噜……”】
空荡的胃袋发出沉闷的抗议。在床上哭了许久,身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的她,此刻不得不接受冰冷的现实:她必须活下去,以艾特拉的身份活下去。这是她寻找父母下落的唯一机会,是她灵魂深处那点名为“柳园圆”的星火尚未熄灭的唯一理由。
艾特拉挣扎着下床,双脚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石地时,一阵眩晕感袭来。她这才真切感受到这具躯体的脆弱——异常的纤细,长期营养不良的孱弱。手臂内侧那块新鲜的淤青隐隐作痛,膝盖也传来熟悉的酸胀。更让她惊心的是掌心残留的刺痛感——那是艾特拉在承受巨大的屈辱时,唯一能对自己施加的反抗,用指甲深深掐入皮肉下的刻痕。
她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勉强稳住摇晃的身体,迈开虚浮无力的双腿,走向角落里那个破败的衣橱。
【吱呀——】
年久失修的橱门发出刺耳的响声,橱内寥寥数件的衣物,无声诉说着艾特拉过往的窘迫:一件偶尔参加宴会才穿的、陈旧的礼服;一套类似牧民服装、便于活动的便装;一件洗的发白的睡裙。唯一称得上“体面”的,是硬顶材质看似尚可的贝雷帽。
艾特拉沉默地取出那件粗布便装,笨拙地为自己套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些许不适,但至少不会影响行动。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嘎吱作响的沉重木门,离开了这片禁锢她的黑暗。
踏入前厅的刹那,强烈的反差让她几乎目眩。奢华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华彩,脚下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映照着穹顶精美的壁画,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熏香。这极致的富丽堂皇,与她刚刚离开的阴冷地穴,如同天堂与地狱的并置,形成尖锐而残酷的讽刺。同为一族血脉,她却活得不如府中豢养的猎犬。
艾特拉按捺住内心的翻涌,凭着记忆里的艾特拉的习惯,像一只来到地表的老鼠一样,蹑手蹑脚地摸向厨房。再三确认里面空无一人后,她才敢闪身进去。
一番小心翼翼地翻找,终于是在角落的篮子里找到了今日剩余的黑面包。饥饿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艾特拉甚至来不及找水,便迫不及待地将面包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了起来。粗糙的面包屑刮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但她毫不在意,直到喉咙再也无法吞咽,才喘息着停下。
每一口食物都来之不易,常年挨饿的艾特拉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短暂的饱腹感过后,巨大的很空虚与迷茫再次袭来。作为家族可有可无的影子,她无权参与任何事务。记忆中的艾特拉,在填饱肚子后,唯一的去除便是那件石室, 对着冰冷的墙壁发呆,任凭时光在死寂中被消磨。偶尔会有个别心软的女仆偷偷给她塞一本旧书,但那点精神慰藉,不过是漫长时光长河中的零星水滴。
不能再这样下去。
柳园圆的灵魂在心底呐喊。未来寻找父母的道路注定要离开这座黄金牢笼,她必须了解外面的世界,必须有所准备。
这个念头带来一阵恐慌,但寻找父母的执念如同丝线,勉强牵引着她。
她心一横,迅速钻回地下室,拿起那顶贝雷帽,仔仔细细地将那头显眼的白发全部盘起,严严实实地塞进帽子里,尽量压低帽檐遮住小半张脸。然后,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沿着记忆中艾特拉偶尔偷溜的路线——杂草丛生的马厩旁那条泥泞的小径,悄然离开了如同监狱的安希特拉府邸。
泥泞的小路蜿蜒向前,艾特拉穿着打满补丁的束腰外衣,粗劣的布料密不透风,刚走出府邸,闷热的空气便让她身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高悬的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也灼烧着她因常年不见阳光而异常惨白的皮肤。
她咬紧牙关,靠着一双纤细而乏力的腿,一步步朝着记忆中的苏拉镇挪去。那是她(艾特拉)童年与养母相依为命的地方。
逃离的念头,艾特拉不是没有过。但每一次尝试,都被现实的铜墙铁壁撞得粉碎——她太渺小,太孱弱,根本跑不远。绝望如同藤蔓,最终将她彻底缠绕,让她放弃了挣扎。唯有在情绪翻涌的深夜,她才会偶尔偷偷溜回这个埋葬着她所有温情的小镇,在母亲长眠的青草冢前,寻求过往片刻的温情。
步履蹒跚,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当日头西斜,将天边染上橘红时,艾特拉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踏入了苏拉镇萧条的街道。镇子不大,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街道上不见人影,唯有被微风卷起的枯草团无精打采地滚动着。街边的商铺早已挂上了“打烊”的牌子,门窗紧闭,一片死寂。
望着眼前绵延却空荡的街道,艾特拉感到一阵茫然。该去哪里?能做什么?她试着在脑海里回想图书馆的位置,毕竟书籍是她最为直接了解世界的途径。可很快她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在这个世界,知识是贵族的所有物,渺小如尘埃的平民想要接触则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如钱币 。
思索间,一个念头渐渐清晰:她应该去见见艾拉记忆中的“母亲”。既然命运让她占据了这具躯壳,或许也该试着以艾拉的视角,去理解她短暂而悲苦的一生。
苏拉镇结构简单,除去基础的教育院和朴素的教堂,便是些贩卖日常用品和外地杂货的小商铺。若遇重病,则需跋涉前往遥远的圣城——那里坐落着布拉尔帝国最负盛名的魔法学院和医疗机构。
魔法……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的神秘力量,但对于连生存都成问题的艾特拉而言,那是遥不可及星辰。
夕阳收尽了最后一丝余热,也带走了大部分光亮。微凉的晚风悄然拂过,街边零星亮起的路灯在渐浓的夜色中投下朦胧的光晕。艾特拉孤身一人,沿着这微弱的光带,朝着镇郊的公墓走去。越接近那片安息之地,她的脚步就越发沉重,心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记忆的碎片越发清晰:皑皑白雪覆盖的街道上,那个牵着幼小艾拉的手,佝偻着身躯,挨家挨户低声下气乞求一点炭火的妇人身影。她是那么瘦弱,那么卑微,却又是艾拉灰暗世界里唯一的、温暖的太阳。那份可怜又可敬的坚韧,此刻刺痛着柳园圆的灵魂。
终于,高耸冰冷的黑色铁栅栏出现在眼前,如同隔绝生死的巨大牢笼。栅栏之内,那片沉默的土地下,埋葬着艾拉过去的一切。母亲的离世,彻底带走了这冰冷世界给予艾拉的最后一丝温情。
隔着冰冷的铁栏,一股尖锐的、如同刀绞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袭上心头。这痛楚如此真实而强烈,分不清是残留在身体里、属于艾特拉灵魂最后的悲鸣与思念,还是此刻的柳园圆,为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孩和她早逝的母亲所感到的深深悲悯与惋惜。
艾特拉下意识地捂住心口,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苍白。与艾特拉彻底失去至亲的绝望相比,自己……至少还有一份渺茫的希望在支撑——寻找父母的下落。
她站在原地,双脚仿佛被钉在了泥土里。那无形的栅栏和心口剧烈的抽痛,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艾特拉终究没能再向前迈出一步。
夜风吹过墓园边缘的老树,发出沙沙的低语,像是在为两个世界的悲伤灵魂,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