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坐在床上,看着外面下雨,一时之间不只怎的,想起了他的那根金箍棒。

那根塑料金箍棒躺在墙角的灰堆里,被踢来踢去,早没了当初的鲜亮。红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发白的塑料,握在手里滑溜溜的,沾着汗渍和土灰。元宝蹲在地上,蹭过棒身掉漆的地方,一道一道的白痕。

他把金箍棒拿紧,掌心被塑料棱硌得发疼。胳膊举起来,对着空荡的屋角挥了挥,风声不大,却在他心里掀起一阵响。他盯着棒头那个歪歪扭扭的“箍”字,漆掉了一半,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可他看着,就像看见了书上写的那根定海神针,重一万三千五百斤,能大能小,能扫平十万天兵。

他想成为齐天大圣。

想穿一身亮眼的铠甲,金片拼的,阳光照过来能晃花人眼。想站在人前不用缩着肩膀,脖子能挺直,下巴能抬起来,说话不用压着嗓子,笑声响亮。想有本事,别人会的他都会,别人不会的他也会,谁见了都得高看一眼,不用再听“窝囊废”“没出息”这些词,像苍蝇似的围着他转。

想过逍遥日子。锅里永远有热饭,不用等谁剩下;夜里能睡安稳觉,不用听酒瓶倒地的声音就心惊;走在路上不用躲着人,不用怕谁突然冲出来骂他几句。不用天天揪着心过日子,怕这怕那,好像脚下随时会塌下去。

“你都多大岁数了,还玩着,害不害臊啊。”

他爸的声音从门口冲进来。元宝手一抖,金箍棒“当啷”掉在地上,滚到门口,沾了层黑灰。他慌忙站起来,头埋着,能看见自己的鞋尖。

“我不玩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他爸没进来,只在门口啐了口痰,拿着酒瓶,脚步声重腾腾地去别屋。元宝蹲下去捡金箍棒,塑料棒身沾了灰,更难看了。他捏着棒尾,手指抠着那些剥落的漆皮,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刮着,是啊,都多大了,还拿着根小孩玩的塑料棍,确实丢人。

他自己也常这么挖苦自己。夜里躺在床上,睁着眼看房梁,就会想:元宝啊元宝,你都多大了?还盼着谁来救你?还想着当什么齐天大圣?齐天大圣能被人指着鼻子骂废物不敢还嘴吗?

他还会幻想吃的。不是家里顿顿有的红薯稀饭,是那些桃酥,黄澄澄的,掉渣;是红烧肉,油汪汪的,肥膘颤巍巍的;是面包,软乎乎的,夹着果酱,还有肉包子,大肘子,各种美味的饮料。他想坐在桌前,没人催,没人骂,就那么吃,一口接一口,吃到撑,吃到喉咙眼堵得慌,吃到再也咽不下去,死在满桌的吃食里,好像也比现在强。

他盼着做美梦。梦里不用缩着,不用怕。有一次他真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空地上,手里的金箍棒真的变大了,金光闪闪的,他一挥,风就来了,把那些骂他的声音全吹散了。他在梦里笑出了声,醒了才发现嘴角是咸的,不知什么时候哭了。长这么大,就这一次。剩下的梦里全是黑的,醒来一身冷汗,心脏怦怦跳,还得怕被爸妈听见,赶紧捂住嘴。

他爸喝醉了,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后面,嫌他碍眼,顺手抄起屋里的扫帚就往他身上抽。元宝慌了,不知怎么就摸到了金箍棒,拿在手里,对着他爸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喊:“齐天大圣帮我一次,好吗?”

声音抖得不成样,与其说是喊,不如说是哭。

他爸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是那种满脸嘲讽的鄙视。“还敢拿破棍指着我,什么齐天大圣,那就是只臭猴子。”落得更狠了,一下下抽在胳膊上、背上。元宝抱着头蹲下去,金箍棒掉在地上,被他爸一脚踩住。

“咔嚓”一声,塑料裂开了。

他爸还在骂,骂什么听不清了。元宝趴在地上,眼泪糊了一脸,但死死盯着那根断成两截的金箍棒。红漆彻底掉了,白塑料断口处毛毛糙糙的,像块没用的废塑料。

帮不了的。

他早该知道。

然后那两截塑料棍被他妈扫进了灶膛,烧的时候没什么火苗,只冒了股黑烟,一股焦糊的塑料味,像他心里那些烧不起来、也灭不了的念想。元宝蹲在门口添柴,看着火苗舔舐那团黑色的灰烬,心里空落落的,连疼都忘了。

雨是从后半夜开始变野的。先是屋檐水顺着瓦槽淌成线,后来干脆成了瓢泼,黑沉沉的夜被砸得噼啪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捶打土墙。元宝缩在床尾,身子蜷得像块干硬的豆饼,肩膀抵着墙根的霉斑,冷意席卷全身。他本来身体就矮,这么一缩反而像一颗披着被子的土豆。

外屋的酒瓶倒了,“哐当”一声脆响,接着是他爸含混的咒骂。元宝瞬间绷紧身体,又蜷缩的更紧了。他听着他爸摸黑找打火机,“嚓”的一声,烟头亮起来,红火星在门缝里晃了晃,随即被更大的雨声吞没。

“缩在那儿装死?”他爸的声音带着酒气飘进来,“早上让你劈的柴呢?堆在院里等着发霉?”

元宝没敢应声。

“睡得这么死啊你?”他爸的脚步声挪到门口,一脚踹开,门轴“吱呀”一声惨叫,冷风灌进来,打在元宝脸上,“天天窝在那里,跟个土行孙似的,连个话都说不了,饭也不会做。”

“我会做。”“我哪不会做呀,爸你不也只会做个辣椒炒鸡蛋吗?”元宝实在忍不了了,他没等他爸把话说完就立刻反驳。

空气突然僵住。雨声还在疯砸窗户,屋里却静得能听见他爸磨牙的声音。

“你说啥?,你有种再给老子再说一遍。”

元宝开始打颤,他想缩得更紧些,可后背已经抵到了墙,退无可退。“我。”

“啪”的一声,拖鞋抽在床沿上。他爸扑过来,一把揪住元宝的头发。“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编排你老子了?”课在土墙上,腾铜炸开。

他妈从里屋出来了,没拉,反而在一旁添油加醋。“答思才干净!”她的言语尖酸刻薄,“养这么大就学会顶嘴了?碍眼货!”

“我让你犟!”他爸的劝偷落下,一下比一下重,“我让你跟你老子横!我告诉你,就是把你答思了,扔去喂狗,都没人敢放个屁!”

元宝仰躺在地上,他听见他妈还在骂,这些言语一下下刺进心里。“你以为你算个啥?啊?就你那个挫样,胆子比老鼠还小,出去跟人说话都不敢抬头,活着就是浪费粮食!”

“人家城里孩子,三岁就会背诗,十岁就能弹钢琴,你呢?”他妈突然蹲下来,一把薅起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看自己,“你除了蹲在墙角发呆,还会干啥?让你去打个工,你怕被人骗;让你跟村头学学修拖拉机,你说学不会。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元宝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流进嘴里,又咸又腥。“我没说不去”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还敢顶嘴!”给了一八张,“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以为我愿意看你这张丧门星脸?有这功夫我不会去村头坐着?人家李婶家的儿子,在城里干活月入上万,你呢?在家啃老,连碗像样的饭都做不出来!”

他爸在旁边喘着粗气,弄了元宝一觉,“跟他费什么话?这种东西,就配在泥里打滚。”他掏出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烟,叼在嘴里,“我告诉你,别指望我给你盖房娶媳妇,你这辈子,能讨到个瘸腿瞎眼的就算烧高香了,哦不对,就你这样,瘸腿瞎眼的都嫌你窝囊。”

“你们能不能不要对人家说我不喜欢说话。”元宝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们天天这么说,是个人都知道。”

他妈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尖利了,“哟,还知道嫌丢人了?你自己不说话怪谁?我跟人家说你腼腆,那是给你留脸!你以为人家背后不笑你是傻子?”她突然凑近元宝的脸,“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傻子。天生的傻子。要不是我跟你爸心软,你早就被扔到垃圾桶里了。”

元宝趴在冰冷的泥地上,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他爸他妈还在说,那些话一句接一句,不断的摧残他的心灵。

“活着就是个累赘。”

“死了都没人伤心。”

“当初就不该生下来。”

元宝闭上眼睛,他知道反抗没用,求饶也没用。他爸明天还会喝酒,喝醉了还会骂他;他妈明天还会去村头,跟人笑着说“我们家元宝就是内向”,转过头来,继续用那些话剜他的心。

外屋的钟敲了十下,沉闷的响声混在雨声里。他爸打了个哈欠,骂骂咧咧地去里屋睡觉了。他妈最后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像看一堆垃圾,“把这里收拾干净,弄不干净,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门被摔上,屋里只剩下昏黄的光,还有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元宝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他想起他妈说的城里。干净的街道,体面的工作,坐在办公室里的人,那些画面模糊又遥远,像梦里的幻影。他不知道那些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去。他只知道,在这里,在这个漏雨的屋子里,他永远是个多余的人。

快乐是反常的,痛苦才是常态,像这没完没了的雨,像他爸身上的酒气,像他妈尖利的咒骂,会跟着他一辈子,直到把他彻底泡烂、沤透。

屋里的灯泡一闪一闪,突然不亮了,黑暗涌上来,把他彻底吞没。外面的雨还在下,像是在为他哭,又像是在催他死。元宝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没有哭,也没有动。

早上,雨还没停透,天刚蒙蒙亮还阴沉的很,屋里就飘起了劣质烟草的焦糊味。他爸盘腿坐在床头,面前摆着个白瓷碗,里面盛着昨晚剩下的散酒,酒液浑得像掺了泥水。他捏着烟卷的手黄得发褐,指缝里全是烟油,每吸一口,喉结就用力滚一下,呼出的烟圈携着酒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散成灰雾。

“杵那儿干啥?”他爸眼皮都没抬,烟卷叼在嘴角,说话含混不清,“厨房有剩粥,自己盛去。”

元宝没动,他看着他爸面前的酒瓶,瓶底沉着几粒没滤干净的酒渣,这是今天的头顿酒,等会儿吃午饭,晚饭,瓶子还会被填满,像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

“聋了?”他爸猛地把烟蒂往他身上扔,幸亏被他躲了。“我看你是等着我把粥喂到你嘴里?跟你那个死妈一个德性,好吃懒做!”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脚步声,他妈挎着竹篮,打着雨伞,从外面回来,篮子里装着刚从菜园摘的豆角。见了元宝,她脸上突然漾开笑,连眼角的皱纹都透着点温和。

“元宝,饿了吧?”她把篮子往厨房一放,从兜里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糖糕,边缘已经发潮,“刚才碰见李婶,她给的,快拿着吃。”

元宝愣了一下,这糖糕他认得,之前李婶家孙子过周岁,散的喜糖里就有这个。他还没伸手,他妈已经把糖糕塞进他手里,让他感觉有些意外。

“慢点吃,别噎着。”她抬手想摸元宝的头,手到半空又缩了回去,转身往院外走,“我去跟你秀金大大说两句话,你在家把豆角摘了。”

院门口,秀金正打着伞,挎着篮子经过。他妈立刻迎上去,声音非常温柔:“秀金姐,您这菜看着真新鲜!”

“刚从地里拔的,”秀金笑着应,“你家元宝呢?今天不是放假吗?怎么不见他。”

“这孩子,就是腼腆,不爱说话。”他妈往屋里瞟了一眼,语气里带着点嗔怪,又藏着点炫耀似的,“昨儿还跟我说,想学着给我捶背呢,我说他还小,等长大了再说。”她说着,从篮子里抓了把豆角塞进秀金筐里,“您拿着,炒着吃鲜。”

元宝拿着糖糕站在屋门后,听着外面的对话,手指把油纸捏得发皱。糖糕的甜腻气钻进鼻子,却让他感到不适应,就在昨天傍晚,他妈还骂他来着。

他捏着糖糕的手开始抖。这温柔肯定是假的,是她装出来的,可他还是舍不得扔。

没过多久,他妈回来了。刚跨进院门,脸上的笑就褪得干干净净。她看见元宝手里的糖糕,眉头立刻拧成疙瘩。

“谁让你吃这个的?”她的声音冷冽,“不知道留着给你爸下酒?”

元宝把糖糕往身后藏了藏,嘴唇翕张:“是你给我的。”

“我给你你就吃?”他妈突然提高了嗓门,“一点眼色都没有!你爸昨天就说想吃点甜的,你倒好,自己先啃上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自私鬼?”

他爸在屋里听见动静,趿拉着鞋出来,手里还端着酒瓶。“吵什么?”他灌了口酒,眼睛扫过元宝手里的糖糕。

他妈猛地转向元宝,火气全撒了过去,“将来你跟你爸一个样,除了喝酒抽烟,啥也不会!你看看人家城里那些孩子,琴棋书画样样通,再看看你,个子没长够,胆子没长够,就长了张吃的嘴!”

“城里城里,你就知道城里!”他爸把酒瓶往桌上一墩,酒溅出来,在桌面上漫开,“有本事你嫁去城里啊!在这儿吼啥?”

“我倒是想!”他妈尖叫起来,“要不是当初瞎了眼嫁给你,我至于在这穷地方熬着?你看看你这德性,一天三顿酒,烟不离手,挣的钱还不够你买酒买烟的!我跟你受穷就算了,还得带个这么个废物儿子!”

元宝往后退了退,他看着爸妈互相咒骂,像两只被惹急的野狗,而他是夹在中间的那块骨头,谁都想咬一口。

他爸骂够了,又灌了口酒,眼睛红通通地瞪着元宝:“都是因为你!要不是生你,你妈能跟我吵?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当初就该把你扔到河里喂鱼!”

他妈也跟着骂:“就是!生下来就是个祸害!看着就心烦!你看你那矮矬样,长大了也是个打光棍的料,谁愿意跟你遭罪?”

糖糕还抓在手里,已经被捏得变形,甜腻的豆沙从纸缝里挤出来,沾在掌心。元宝突然觉得恶心,猛地把糖糕扔在地上。

“我不吃了。”

他妈愣了一下,随即扑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还敢扔?我让你扔!”她扬手就往他脸上扇,“我打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巴掌没落在脸上。他爸拽了他妈一把,不是拦着,是嫌她挡着自己喝酒。“别在这儿碍眼,”他爸的声音。“让他滚出去,别在我跟前晃。”

“我受够了!天天看着你们两个窝囊废,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他爸正灌着第三顿酒,听见后也是立刻勃然大怒。“窝囊废?你不是窝囊废?”他眼睛红得像燃尽的烟头,“要不是生了这么个废物,我用得着天天喝闷酒?”

“怪我生的?当初是谁非要留着他?”他妈扑过去要抢酒瓶,被他爸一把搡开,“你自己没本事,养不出个像样的种,倒来怪我?我看你是酒精烧糊涂了!”

“我没本事?”他爸猛地站起来,酒瓶子抓在手里挥舞,“我没本事!你呢?除了出去跟人装贤惠,说你儿子多乖多腼腆,你还会干啥?你以为村里人背后不笑他是个哑巴?笑我们老两口养了个半截子!”

“我不活了!”他妈尖叫着扑上去撕打,被他爸甩开。混乱中,他爸的目光扫到墙角,元宝正缩在那里,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耗子,肩膀抖得停不下来。

“看什么看?”他爸的怒火瞬间转了方向,像找到宣泄口的洪水,“都是你!要不是你,我们能吵成这样?你这个丧门星!”

元宝张了张嘴,他想辩解,想说不是他,可牙齿打颤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滚!”他爸突然咆哮,声音比炸雷还响,“给我滚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元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蛮力拽着。他的膝盖磕在门沿上,麻木感瞬间涌上腿部,他感觉自己的腿都快废了。还没等他爬起来,又被狠狠一推,整个人踉跄着摔出门外。

“噗通”一声,他结结实实趴在院泥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服,顺着领口往里钻,雨水冷得他浑身痉挛。泥水灌进嘴里,又腥又涩,呛得他剧烈咳嗽。

他抬起头,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见门框里他爸那张板着的脸。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死寂的冷漠,像看一块挡路的石头。

“哼。”他爸从鼻子里挤出一声,短促,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

门板重重合上,插销落下的声音在雨幕里格外清晰,像一把铁锁,将所有的温度和声响都锁在了里面。门外,只剩下他,和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暴雨。

元宝趴在泥地里,背被雨水抽打得生疼。每一滴雨都像小石子,砸在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痛感。他想站起来,可腿像是碎了,胳膊也软得使不上劲,稍一用力,他就滑倒,脸狠狠的摔在地上。

只能爬。

他用胳膊肘撑住湿软的泥土,一下,又一下,往前挪。指甲深深抠进泥里,带出一块块深色的泥团,指缝里全是冰冷的湿泥,混着被磨破的皮肉,疼得发麻。

雨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眯得他睁不开眼,只能闭着眼,凭着本能往大门的方向挪。

院中央的泥地被踩得稀烂,一陷就是一个深坑。他的裤腿早就湿透了,沾满了泥浆,沉重得像有人在拖着他。每挪动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后背的伤口在雨水里泡得发涨,疼痛一阵阵袭来,和腿部的疼、手掌的疼混在一起,变成一片麻木。

他不知道爬了多久,只知道雨越来越大,风卷着雨丝,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喧嚣,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灯亮,没有人出来看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像一道生死线,把他隔绝在所有的一切之外。

终于,他的手摸到了坚硬的门板。是大门。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门檐下挪。那里有一道狭窄的缝隙,能挡住一点斜着砸下来的雨。他蜷缩起来,靠着冰冷的门板,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腿间。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得像冰壳。头发黏在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洼。他浑身都在抖,牙齿只能咬着舌头,让自己清醒一点。伤口在泥水里泡得发白,隐隐作痛,可这点疼,早就被彻骨的寒冷和绝望盖了过去。

这里的空间实在太窄了,膝盖只能屈着顶在胸口,两条细腿像被折了的树枝,没处安放,只能任由外侧蹭着湿冷的墙皮。

雨是突然发疯的,前一刻还只是斜斜飘着,下一秒就像天上破了个大洞,倾盆大雨直接往地下落。风带着雨,根本不讲道理,顺着门檐的缝隙往里灌,形成一道道白茫茫的水箭。最先打在他后背上,穿身而过,他猛地缩了缩脖子,却发现无处可躲。门檐就这么点遮护,像个吝啬鬼摊开的巴掌,勉强盖住他头顶那一小块地方,剩下的身子,全暴露在斜雨的射程里。

后背很快就湿透了。他穿的那件衣服本来就薄,此刻吸饱了水,沉沉地贴在身上,冷意顺着布料的纹路往肉里渗。幸好没有穿校服,不然校服要被雨水打湿了。

元宝能感觉到雨水顺着衣服的下摆往下淌,流进裤腰,沿着腿肚子滑进的鞋里,脚底板泡得发涨,又冷又硬,像两块浸了水的冻肉。

他动了一下。不是想换姿势,是实在冷得受不住了。但这一动,反而让更多的雨水趁机流进怀里。他赶紧停住,把最后一点力气攒起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了转身子。头往里面靠了靠,抵住冰冷的墙壁,这样至少脸颊不会直接被风吹到。后背彻底亮给了外面的风雨,像一块主动送上去的靶子。

做完这个动作,他就再也动不了了。胳膊环住膝盖,把脸埋进腿弯里。这姿势像个自我封闭的壳,可壳太脆弱了,挡不住风,也隔不了雨。他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是汗味、泥土味,还有雨水带来的、混杂着尘土的腥气,很难闻,但他已经顾不上了。

风更狂了,卷着雨斜斜地抽过来,门檐下的空间里,全是噼啪的雨声和呜呜的风声,吵得人耳朵疼。他却觉得世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还有心脏在胸腔里微弱的、一下一下的跳动,像个快要没电的闹钟。后背的冷已经变成了疼,是那种从身体里透出来的、揪人的疼,他想缩一缩肩膀,却发现肌肉早就冻得僵硬,不听使唤。

雨还在下,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天色越来越暗,黑云沉沉地压下来。他的身子已经冻得发僵,连打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后背还能感觉到雨水不断地砸下来,冰凉,麻木,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他就那么缩在门檐下的角落里,像一粒被风吹落的尘埃,无人问津。雨还在下,风还在刮,世界喧嚣而冷漠,只有他和这片冰冷的角落,在无尽的黑暗里,一起慢慢僵硬下去。

胃里空得发慌,这会儿开始抽着疼。他下意识地想弯起身子压一压,可一弯腰,后背的雨打得更急,像有人拿盗往肉里眨。只能又直回去,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听着肚子里咕噜噜的响,和外面的雨声混在一起。

风突然拐了个弯,斜雨扫过他的脚踝。他猛地往墙上靠了靠,脚踝在墙根蹭了蹭,墙是湿的,砖缝里渗着水,蹭了也没用,反而把裤脚蹭得更湿。

院外,有人在骂骂咧咧,说这鬼天气,声音被雨泡得发闷,听不清具体是谁。

雨势小了些,又突然大起来,他的脸庞上粘满了水珠,看出去的世界模模糊糊的,光透过雨幕散开来,黄澄澄的,有点暖,他盯着那片光看了会儿。

手指现在蜷着,握成拳又松开,重复了两次。他想把两只手揣进袖管,可袖子太短,露着半截手腕,雨水打在上面,红得像要裂开。

腿麻了从膝盖一直麻到脚底板。他试着动了动脚趾,没知觉。鞋里灌满了水,每动一下,都能感觉到冰凉的水在脚趾缝里晃。

世界暗下来,只有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又变成哗啦啦。他闭上眼睛,尽量阻止雨水流进眼里。眼皮上能感觉到水珠的重量,一颗,又一颗。

他就这么待着,冷了就往墙上蹭蹭,疼了就捏捏拳,饿了就听肚子叫。雨停不停,天亮不亮,好像都和他没关系,又好像,总得等点什么。

屋里始终没有声音。没有争吵,没有咳嗽,甚至没有一点灯光。仿佛那里面从来就没有人,仿佛他从来就没有过家。

雨疯狂地倾泻,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在为他敲丧钟。元宝埋着头,感受着体温一点点被雨水吸走,意识渐渐模糊。他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扔进海里的小船,慢慢沉下去,沉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挣扎,没有呼喊。连最后一点支撑他爬过来的意志,也随着体温一起,慢慢消散了。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抱着膝盖的、蜷缩的姿势,在这无边的雨里,无声地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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