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迅速的病情恶化,是典型的环境重度腐化污染物导致的,芬恩修士和民兵队长多鲁第一时间隔离了山洞,除了那个已经死去的倒霉老人,其余的人都被赶了出去。
雷娜特赶回村子一番盘查后,才发现难民里少了一个人,一个平时十分低调的老实男人。这些北方平原而来的饥饿难民,并非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难民永远都是邪恶异教最容易渗透的人群,简单的甄别很难发现所有的隐患。
前方发难,后方制造混乱,是阴谋者最喜欢的作恶方式。只是这次,冰莓村更像是经受了一次警告,证明永夜会拥有任何报复的能力。
山洞是无法居住了,或者说,在没有找到并清理腐化污染物之前,对于普通人来说,山洞已经是充满了死亡和生命扭曲的地狱。冰莓村公库的某座清空的谷仓,成为了难民的临时安置地。
变异黑麦大收获带来的喜悦与无限憧憬,也被这场惊心动魄的恐怖事件给冲淡了,难民之间的关系从之前的同病相怜,变得彼此提防起来。
天生样貌长得并不是那么友善的人,或是没有亲朋作证的人,都成为了怀疑与回避的对象——制造灾难也许只需要一个恶毒的念头,但要消除无辜者心中的恐惧与猜忌,却总是漫长的。
……
……
里奇放过了莉丝,或者准确来说,从黑星佣兵团里驱逐了出去,但并未真正计较她。这个可怜的亚女,也许用了一种最糟糕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和罪恶无关。
永夜会邪教徒的尸体,无论是那三个堕落提灯人,还是普通的匪徒,全都被里奇带回来了,如今都埋在了村外的厚厚积雪里,而再次遭受重创的黑星佣兵团,只能继续进驻前村长莫库斯的家。
十七名留守营地的普通成员中,四人死亡,三人重伤,八人轻伤,完好无损的只有区区两个人,其中一年以上的老成员只剩下了四个人。万幸的是,营地里圣水管够,才没有发生腐化污染。
可以说,现在的黑星佣兵团,如果里奇再次补充人手,那几乎算是彻底换了一遍。
里奇强悍的身体素质结合解毒药的效果,让永夜会的箭毒没有造成更坏的结果。但里奇所受到的身体损伤也是不容忽视的,按照芬恩修士的推测,至少要静养一个月。
黑夜里,风雪再起,但平时紧闭的木窗却敞开着,壁炉带来的温暖正在流失,里奇赤裸着上身坐在窗前看风景,任由琳内娅为他处理后背的箭伤。
“里奇,你要让她自生自灭吗?”
琳内娅将沾满药水的雪棉布,覆盖在里奇的伤口上,手上的动作,和她说话的声音同样很轻,“雷娜特说得对,只要幽腐肉虫的陷阱没有启动,就那些永夜会的邪教徒,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所以,那个蠢货实际上救了我们,就是你的结论?”里奇把玩着窗楞上的雪渣,微微侧了下头,“那是我们太弱,他们又太依靠陷阱,才没有出动真正的高级提灯人来对付我们。”
里奇分析事情的角度,总是充满了对力量差距的敏感,但也从侧面认可了雷娜特和琳内娅的看法——幽腐肉虫陷阱如果真的发动,即使里奇三人能够杀出重围,在黑域之力和体能大量消耗的情况下,接下来的第二次围杀也基本无法逃脱,哪怕对方只有三个战力不强的提灯人。
所以,无论莉丝当时是出于什么心理,都拯救了雷娜特母子以及里奇三人。甚至因为卡瑞的滞留,还拯救了黑星佣兵团留守营地的所有人——巧合,也是苏拉神奇的命运指引之一。
里奇的目光,投向了冰莓村的深处,风雪肆虐的黑夜里,隐约可见一栋木屋透出的灯火,那是雷娜特的家。
“里奇,莉丝并不坏,只是不聪明……她背叛了永夜会,但也失去了我们的信任,最终让自己无路可走。”
琳内娅叹了口气,把头贴上了爱侣的后背,“里奇,我觉得,你对亚女其实并不苛刻,所以,将她驱逐出去,已经是你最大的善意了。”
“哼,一群绝望的倒霉蛋而已……也只有教会,才会在几百年里,制造出各种堂皇的说辞,去掩盖自己的无能!”
里奇冷笑着拉上了窗户,转过身,伸手摸住了琳内娅的长发,“琳内娅,这些被逼上绝路的人,能做出多少疯狂的事,我都觉得正常。”
“不,里奇,这是异端的言论,圣主宽恕,请不要再说出来了!”
里奇,也是在说他自己吗……琳内娅盯着青年的双眼,面色异常严肃,但心里却越来越难过。
突然,里奇一把抱住了琳内娅,将猝不及防的女提灯人搂在了怀里,朝二楼大步走去。
“哎,这是杀戮骑士即将履行的代价吗,还是我要为刚才的言论,要付出的赔偿?”
琳内娅哪能不知道对方现在的想法,双手搂住了里奇的脖子,脸色发红,眼里流动着娇媚的水光,“告诉我,我好做好身心上的准备……”
“作为苏拉虔诚的信徒,我尊重祂所倡导的一切生活仪式。”里奇笑得有些邪,一脚踢开了独属于自己和琳内娅的房间。
很快,一楼养伤的黑星佣兵团成员们,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那震动房梁的力量和高低婉转的呻吟,让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身上的伤势又加重了几分。
……
……
雷娜特家,刚刚送走了芬恩修士,母子俩这才重新恢复了进餐。
也许是心情使然,更也许是曾经的某位勤快的亚女不在了,雷娜特和卡瑞还有点不适应眼前简陋的晚餐。
“妈妈,那些人不是提灯人,却能使用雾甲……永夜会到底拥有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卡瑞看了眼房门,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把话题转向了昨天的战斗。
“我和里奇、芬恩修士讨论过,永远不要低估永夜会对黑暗力量的疯狂尝试。他们手上恶毒的魔药,可远远不止我们看到的。”
雷娜特小口喝着蔬菜汤,眉头紧皱,“如果非要我下个定义,他们更像是半成品的提灯人,连一阶都算不上,但也比普通人强大得多。这肯定不是苏拉的眷顾,而是对提灯人力量的亵渎。不过放心,所有的尸体都会交给教会,击杀邪教徒还能得到不少的奖励,卡瑞,这是你的又一份功劳。”
“那莉丝呢……”卡瑞掰扯着粗麦面包,盯着桌面一碗胡乱炖煮的蔓菁豌豆燕麦浓粥,脑子里仿佛又出现了那一个个被自己的愚之境炸得血肉横飞的永夜会邪教徒。
“你会原谅她?”雷娜特慢慢放下了汤勺,表情严肃,“我和里奇团长都认可她救了大家,甚至还救了你,但谁又知道,她心里没有其他的侥幸呢?加入永夜会的那时起,她就已经背叛了苏拉,所有的虔诚都不过是对内心扭曲的掩饰!”
莉丝,做出了一个不想放弃自己善良的正确决定,却在矛盾中,又让自己无法真正摆脱邪教的诱惑吗……卡瑞有些迷茫,将一碗蔬菜汤拿到了面前,那青绿色的汤面,照映出一双幽绿色的眼睛。
……
晚餐后,卡瑞被雷娜特拖进了卧室,然后大木盆里装满了热水,把她泡了进去。
从昨天到现在,太多的事要收尾,卡瑞一身的血污都没有收拾,凝固的血渍乃至冻成颗粒的血肉渣,几乎遍布卡瑞衣服内外。
舒服的热水让卡瑞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但雷娜特那双轻柔的小手,按摩在皮肤表面时,却让卡瑞有些紧张。
从十岁起,自认为是大男孩的卡瑞,就固执地拒绝了和母亲同浴。到现在,卡瑞都快忘记雷娜特亲手为自己洗浴的幼时记忆。但是,现在的自己,又和一年前的自己,完全不一样了。
肮脏和血腥洗去,卡瑞暗淡的身体,重新焕发出晶莹的健康光泽,弹嫩的肌肤透发着一丝丝迷人的暗香,让雷娜特暗暗称奇。这种奇妙的香味,似乎以前从未出现过。
“卡瑞,如果你出生就是个女孩,妈妈也许就不会难过了……”雪棉布擦拭着黑色短发少女的后背,大木盆里的水,早已从清澈变成了暗淡的血红,雷娜特的情绪有些消沉。
看着木盆里白皙娇丽的少女身体,如果不是那双标志性的幽绿色眼睛,雷娜特也许只会当做是一场梦——希尔达生下的孩子,其实是黑发的女孩。
“嘿,那可能又是另一个生活的故事了,妈妈。”黑色短发少女难得地露出了调皮的表情,眨巴几下眼睛,又把头转向了前村长莫库斯家的方向,“也许,我和玛伦,也会成为更好的朋友?”
玛伦……卡瑞嬉皮笑脸着,但心里却叹了口气。
她写给玛伦的回信,也不知道在冰天雪地里走到了那里。在那封信里,她更多是在打趣讲故事,想要化解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凝析出的伤感,以及未能亲口道别的遗憾。
“妈妈,你知道阴影旅者的代价是什么吗?”卡瑞突然问了句。
雷娜特有些茫然,因为阴影旅者和愚者一样,在《阿托斯之书》里的记载内容都很少。
……
沐浴后的卡瑞无法入睡,一直在床上来回翻身。
紧闭的木窗外,依然是黑夜风雪的呼啸,壁炉的柴火封堵了外界的冰寒,但卡瑞感觉自己的心,却早从木屋的缝隙里,飘到了屋外的冰天雪地。
她似乎又想起了七岁时,那个祈求收留的不知名亚女,那个被冰雪和野兽瓦解了生命的可怜人。
那个逃离前在山洞里投下腐化污染源的永夜会疯子,是压垮莉丝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莉丝并没有对自己造成真正的伤害,甚至一直到最后,都在阻止自己陷入危险。至少,那时的莉丝,并没有被黑暗吞没。
卡瑞突然想起之前收留难民时,芬恩修士说过的一些话:不要让弱者感到绝望,许多堕落,其实都是走投无路带来的。
想着想着,卡瑞翻身下床,穿衣,披上斗篷,推门而出。
黑夜里,风雪中的风灯,弱小而倔强。卡瑞走在过膝的积雪里,寻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可惜,没有看到莉丝的影子。
卡瑞的脑子里,忽然有了一个很可怕的画面——也许此时的莉丝,正如七岁时那个孤独而绝望的不知名亚女,行走在绝望的酷寒山林里,在冰天雪地里等待最后的审判。
重新回到自家的木屋前,一侧的畜栏里,传来了母牛的低吟。卡瑞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简陋的牲畜棚舍并没有关严,也许那对公母牛,正依偎在一起抱怨。
提着风灯,卡瑞推开了牲畜棚舍,打算看看牛的状态。灯光之下,角落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蜷缩成团的少女身影——灰发的亚女,紧裹着斗篷,全身蒙着一层薄薄的风霜,正在瑟瑟发抖。
“莉丝?”卡瑞蹲到了莉丝的身前,风灯轻轻放到了地上,右手同时摸上了对方的额头。
“对不起……卡瑞小姐……对不起……团长先生……”莉丝发烧了,额头滚烫,脸色通红,嘴里还嘀咕着胡话。
无论当初是被迫,还是自愿,莉丝一度被黑暗诱惑的身心,终归在昨天邪教徒突袭营地的那一刻,发出了真心的忏悔。那一句句颤抖的祷告,已然挣脱了黑暗的束缚,重新回到了苏拉的身边,并接受鞭笞。
莉丝,和那些被永夜会裹挟的饥饿难民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是芬恩修士口中的弱者的罪恶,是可以被饶恕的叛逆,并不真正以苏拉为敌。
卡瑞,选择了原谅,她相信,这也是苏拉的意愿。
“莉丝……”卡瑞将灰发少女紧紧搂在了怀里,轻轻拍着对方冰冷的后背,“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