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宫百货的喧嚣已被厚重的橡木门隔绝在外,屋内恢复了惯有的宁静,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旧钟沉稳的滴答声。
萨莉房间的地毯上,散落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战利品”。
精致华美的瓷娃娃穿着蕾丝裙,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了发条的机械小鸟在镀金的笼子里徒劳地扑扇着翅膀;憨态可掬的布偶熊穿着小马甲,簇新得没有一丝褶皱……这些都是维多利亚“一时兴起”买下的昂贵玩偶。
然而,在这片崭新的、闪闪发光的“玩偶乐园”中央,萨莉依旧紧紧抱着她那个破旧不堪的“粗布先生”。
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灰蓝色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跳跃的火焰,仿佛周围那些昂贵的玩具根本不存在。
她只是用脸颊蹭着“粗布先生”粗糙、带着陈年尘土和淡淡霉味的麻布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熊胳膊上那个被维多利亚塞回棉花、却依旧狰狞的开线破口。
尤兰达跪坐在萨莉身边,正小心翼翼地将新买的、结实保暖的小皮鞋从萨莉脚上脱下来。
她看着萨莉对满地名贵玩偶视若无睹,只专注于那个破熊,矢车菊蓝的眼眸里充满了温柔和一丝难以抑制的好奇。
她替萨莉换上柔软的室内拖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萨莉,”尤兰达的声音如同夜风拂过羽毛,带着非人类的柔和,“你看,这里有这么多漂亮的新朋友呢。”
她拿起一个穿着粉色绸缎裙子、金发碧眼的娃娃,轻轻递到萨莉眼前,“她像不像故事书里的小公主?”
萨莉的目光甚至没有偏移一分,依旧牢牢锁在火焰上,或者说,锁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粗布先生”,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温暖。
尤兰达并不气馁,她放下娃娃,目光落在那个饱经沧桑的破熊上。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萨莉时,这孩子就死死抱着它,眼神空洞得吓人。
“萨莉小姐,”尤兰达试探着,声音更轻了,带着安抚的魔力,“你……很喜欢‘粗布先生’,对吗?它对你……很重要?”
这一次,萨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灰蓝色的眼眸终于从火焰上移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尤兰达的脸。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完全的茫然,而是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水雾,仿佛沉在深海的记忆碎片被轻轻搅动。
她的小嘴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嗯……重……要……”
尤兰达的心猛地一紧。这是萨莉极少有的、主动的回应,她屏住呼吸,不敢惊扰,只是用鼓励的眼神温柔地注视着萨莉。
萨莉似乎陷入了某种艰难的回忆漩涡,小脸皱了起来,抱着“粗布先生”的手臂收得更紧,指关节都泛白了。
她断断续续地,如同挤牙膏般,吐着零星的、意义不明的词语,“黑……好黑……冷……”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恐惧的颤抖。
“妈妈……叫……血……”痛苦的眼睛里,水雾凝结成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粗布先生”粗糙的麻布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怪物……好大……怕……”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爸……爸……吼……光……”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混乱地称呼着,“妈妈……来……快……”
尤兰达的心揪紧了。她几乎能拼凑出那幅地狱般的画面,黑暗、寒冷、母亲的惨叫、飞溅的鲜血、恐怖的怪物……然后是伊卡先生或者维多利亚大人?愤怒的咆哮和耀眼的光芒……
萨莉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再次陷入混乱和痛苦。尤兰达连忙伸出冰冷但轻柔的手,轻轻握住萨莉紧抱着熊的一只小手。
“不怕了,萨莉不怕了,”尤兰达的声音带着奇异的、能安抚灵魂的韵律,“坏人被打跑了,妈妈……维多利亚妈妈很厉害,保护了萨莉,对不对?”
“妈妈……”萨莉似乎捕捉到了这个称呼,混乱的眼神有了一丝聚焦。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粗布先生”,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
“……熊……掉了……”她艰难地吐出词语,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熊身上最脏、磨损最严重的地方,“……哭……好怕……”
“……妈妈……捡……”萨莉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仿佛在回忆那个关键瞬间,“……脏……皱眉……”
她模仿着维多利亚惯常的表情,小眉头嫌弃地皱起。
“……塞……给我……”萨莉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一点,她做了一个笨拙的、模仿维多利亚当时动作的手势——用两根手指快速地把什么“塞”进熊的破口里,然后立刻在裙子上蹭了蹭,“……说……‘脏’……”
萨莉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着尤兰达,断断续续地,努力表达着,“……抱……熊……妈妈……抱……我……”她混乱地用手比划着,“……家……暖……爸爸……买东西…………看……”
虽然语序混乱,用词破碎,但尤兰达完全听懂了。在萨莉被彻底摧毁的世界里,在那个最黑暗、最冰冷、最恐惧的时刻,是维多利亚或者说伊卡,从天而降,赶走了怪物。
是维多利亚,忍着强烈的嫌弃,将那个沾满血污、象征着她失去母亲和安全的“粗布先生”,塞回了她空空如也、充满恐惧的怀里。
这个动作,连同后面被带回这个虽然不豪华却安全温暖的房子,被伊卡爸爸笨拙地哄睡,被维多利亚妈妈,即使她总是冷着脸默许存在于她的视线之内……这一切,构成了萨莉破碎世界里仅存的、珍贵无比的“安全”和“归属”。
尤兰达的眼眶瞬间湿润了,矢车菊蓝的眼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虽然吸血鬼的泪更像是凝结的冰晶。她将萨莉连同她怀里的“粗布先生”一起,轻轻地、充满怜惜地拥入怀中。
“我明白了,萨莉小姐,”尤兰达的声音带着哽咽般的温柔,“‘粗布先生’是萨莉的守护熊,是维多利亚妈妈给你的……最重要的礼物,它陪着萨莉,保护萨莉,对不对?就像维多利亚妈妈或者伊卡爸爸一样。”
萨莉在尤兰达冰冷的怀抱里,似乎找到了安全感,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她的小脸埋在尤兰达的颈窝,轻轻点了点头,发出一声微弱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她没有看到,在客厅通往一楼的楼梯阴影处,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地倚在栏杆旁。
维多利亚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她已换下了外出的华丽丝绒裙,穿着一身简单的深紫色家居长袍,金发随意地披散着,她冰蓝色的眼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正静静地看着地毯上相拥的主仆二人,以及萨莉怀里那个刺眼的破熊。
尤兰达的话语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维多利亚妈妈给你的……最重要的礼物……”
维多利亚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劣质棉花的粗糙触感和陈年污垢的粘腻感。
她下意识地想抬起手蹭蹭指尖,但最终只是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微微发白。
冰封般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但那双注视着萨莉的冰蓝色眼眸深处,却仿佛有坚冰在无声地碎裂、消融,露出底下深藏的、几乎从未示人的柔软与痛楚。
那是一种混合着对过往黑暗的沉重、对孩子所受创伤的无力、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声模糊的“妈妈”和“最重要的礼物”所触动的暖流。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声地转过身,像一道融入阴影的紫罗兰,悄然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唯有壁炉的火光,在她转身的瞬间,似乎捕捉到了她眼角一闪而逝的、几乎不存在的湿润水光。
房间里,萨莉在尤兰达冰冷的、却充满安全感的怀抱里,抱着她最重要的“粗布先生”,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
尤兰达轻轻哼着一首古老的、旋律奇异的摇篮曲,满地的崭新玩偶在火光下闪烁着昂贵却冰冷的光泽,而那个破旧的、承载着血与泪、恐惧与救赎的“粗布先生”,却散发着一种无可替代的、温暖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