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地图上那些用不同颜色标记的、代表着贫困、犯罪率和疾病爆发的热点区域——运河区、下城区的工厂带、拥挤的码头工人聚居区……
桌上,摊开放着几封刚刚收到的信件,最上面一封,信纸边缘还沾着一点难以洗净的、仿佛是干涸血渍的暗红,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和硝烟混合的气息。那是伊莎贝拉·索恩威克女勋爵从遥远的克里米亚前线寄来的。
信中并非寒暄,而是用冷静克制的笔触,详细描述了野战医院在恶劣条件下推行无菌操作和分级护理的艰难进展,以及她如何顶着前线指挥官的巨大压力,硬是(靠着锤子)争取到了清洁水源和额外的绷带配额。信的末尾,索恩威克用她那特有的、仿佛在陈述天气般平淡的口吻写道,“……死亡率已从最初的42%降至5%以下,士兵们开始相信医院是救命而非送命之地。人手依旧奇缺,每日睡眠不足三小时已成常态。”
奥古斯塔的目光久久停留在“42%降至5%”、“每日睡眠不足三小时”这几个字眼上。她仿佛能看到那个高挑冷峻的身影,在充斥着呻吟、脓血和死亡气息的帐篷里,彻夜不眠地巡视、指挥、记录,用钢铁般的意志和精准如手术刀的管理,硬生生地将地狱般的死亡工厂扭转成了生命的庇护所。
索恩威克改变的,是成千上万士兵的命运,是战争的走向,甚至……是未来整个军事医疗体系的基石,那是何等磅礴的力量和牺牲。
旁边一封,是埃莉诺·兰斯伯里博士从下城区诊所寄来的报告,严谨的表格和数据,冰冷地揭示着洛克斯伯里底层工人触目惊心的健康状况,铅中毒、矽肺病、营养不良导致的佝偻病……发病率高得惊人。报告附页,是兰斯伯里博士手写的呼吁,“……斯特兰奇警督,数据已清晰无比。工厂安全条例形同虚设,童工问题亟待解决。我已联络芬奇利女士的法律援助协会,准备就‘黑肺病’高发区的几家矿场提起诉讼,您能否在议会质询时,引用这些数据施压?每拖延一日,便多一分不可逆的伤害。”
奥古斯塔的手指划过那些冰冷的百分比和过早凋零的年龄数字。
兰斯伯里博士在用科学和证据,在泥泞中一寸寸地开垦,为那些无声的、被视作“工业燃料”的生命争取最基本的生存尊严
。她的战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同样需要日复一日的坚持和对抗强大的资本机器。
再旁边,是一份阿加莎·芬奇利女士创办的女子学院的最新简报。简报上印着几位优秀毕业生的照片和简介,一位成为了执业律师,正接手一桩备受瞩目的女工薪酬纠纷案;一位进入了一家进步报社担任记者,犀利地揭露工厂黑幕;还有一位,凭借出色的数学和管理才能,被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破格录用为助理经理……简报扉页上,芬奇利女士优雅的字迹写着,“……看,奥古斯塔,这就是‘体面’之外的可能性。我们播下的种子,正在发芽。她们会用知识和技能,为自己、也为更多姐妹,赢得真正的尊重和空间。”
奥古斯塔看着照片上那些年轻女性眼中自信的光芒,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力感覆盖。
她缓缓走回办公桌后,却没有坐下。深蓝色的警督制服包裹着她挺拔的身姿,肩章上的银星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
她拿起索恩威克那封沾着“血渍”的信,指尖微微用力,几乎要将信纸捏皱。
和她们相比……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呢,伊莎贝拉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用智慧和毅力硬生生逆转了死亡潮汐,拯救了数万将士的生命,改写了历史。
埃莉诺在污浊的贫民窟和冰冷的实验室里,用数据作为投枪,为无声的弱者呐喊,挑战着根深蒂固的剥削制度。
阿加莎则用财富和远见,在思想的荒漠中开辟绿洲,从根本上为女性铺设一条通往独立和尊严的道路。
而自己呢?
奥古斯塔的目光扫过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许多事件虽然暂时平息,但根源性的贫困和绝望依旧如同脓疮般存在……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巨大而复杂的迷宫中疲于奔命的修补匠,用警徽和佩剑(有时还需要借助维多利亚那匪夷所思的力量)勉强堵住一个又一个喷涌而出的漏洞,却无力改变迷宫本身那扭曲、滋生黑暗的结构。
“秩序……”奥古斯塔低声自语,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我维护的,究竟是什么秩序?是让这座巨大的、吞噬生命的机器,能更‘体面’、更‘顺畅’地运转下去的秩序吗?”
她想起父亲那混合着不认同与担忧的眼神。父亲虽然妥协了,但他那句“抛头露面”、“自降身份”的评价,偶尔也会像细小的针一样刺进她的心里。在父亲代表的那个古老、稳固、以血脉和财富划分阶层的“秩序”里,她这个警督女儿,或许确实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而在索恩威克她们开创的、充满理想主义光辉的新秩序蓝图里,自己这点微末的“成绩”,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甚至有些羡慕弟弟,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家族的荫蔽,沉浸在古董钟表和美食的世界里,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新买的怀表走时不准。
他不需要背负改变世界的重任,不需要在理想与现实、责任与无力感的夹缝中挣扎。父亲对他的要求简单明了,别惹麻烦,听姐姐话。
奥古斯塔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办公室里冰冷的空气带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涌了上来。
在索恩威克她们如同星辰般耀眼夺目的成就面前,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像运河边的一粒煤灰。她们在重塑世界,而她……只是在清理世界的污垢,还常常力不从心。
奥古斯塔猛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眸中,那瞬间的脆弱和迷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熟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冷静和锐利所取代。
她迅速将索恩威克那封沉重的信小心折好,和其他信件一起,收进抽屉的最底层,仿佛将那份巨大的敬仰和随之而来的自我怀疑也暂时封存。
个人的无力感,对伟大朋友的敬仰,甚至那点隐秘的自我怀疑……在洛克斯伯里永不停止运转的罪恶齿轮和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面前,都必须让位。
她是奥古斯塔·斯特兰奇警督,她的战场就在这里,在这些堆积的卷宗里,在这些等待真相的无名尸体上,在这座城市最肮脏阴暗的角落。
她或许无法像索恩威克那样改变战争的进程,无法像兰斯伯里那样撼动制度的根基,也无法像芬奇利那样播种未来的希望,但只要罪恶还在发生,苦难还在延续,她就会坚守在这个位置上,用自己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去维护她所能触及的那一点点“秩序”与“公正”。
哪怕这力量看起来如此微不足道,哪怕前方依旧是无尽的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