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明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蹲了多久。
当她终于抬起那张埋在膝盖里的脸时,太阳已经开始下沉,将小巷的出口染成了一片刺目的橘红色。
泠异彩已经走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的脚边,静静地放着一瓶还没开封的纯净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大概是放了很久了。
夏侯明沉默地将那瓶水拿了起来,握在手里。
她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发麻。
她像一个幽灵,从巷子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汇入了周末傍晚的人潮。
街上很热闹。
打扮新潮的同龄人三三两两地嬉笑着,手里拿着刚买的零食;年轻的父母牵着自己蹒跚学步的孩子,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商店的音响里,播放着时下最流行的情歌。
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她只是茫然地走着,像一个被世界排斥在外的孤魂。
路过那家“黑洞电子游戏室”所在的巷口时,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门口那几个歪歪扭扭的霓虹灯字还没有亮起,但她的脚步却无法再挪动分毫。
为什么?
她问自己。
为什么短短一个星期,她的世界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郁语晦说,她是蝴蝶。那场异变,是新生。
可蝴蝶在破茧而出时,会感到快乐吗?
还是说,那只是一场被撕裂皮肤、折断骨头的、漫长而痛苦的凌迟?
泠异彩说,她是病人。
她想治好自己。
可她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来“治疗”自己?
不该推开她的。
在变成这副鬼样子之后,还愿意照顾自己、甚至愿意照顾自己那个疯癫母亲的人,只有泠异彩了。
但是……
她一想到泠异彩昨晚那双充满了偏执和狂热的眼睛,一想到巷子里那个强硬的吻,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将她的思绪打断。
几辆改装过的摩托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车上是几个打扮张扬的男男女女,他们大声地笑着,朝着远方绝尘而去,将一股劣质的汽油味,留在了空气里。
夏侯明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
他们……自由吗?
她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因为一整天的精神紧绷而达到了极限。
她眼前一黑,踉跄着跪倒在地。
手里的矿泉水瓶也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
她伏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看到了自己撑在水泥地上的手,那五根手指纤细而苍白。
看到了自己因为俯身的姿态,而微微垂下的胸部轮廓。
——我是谁?
——我是夏侯明吗?
这个念头,像一声惊雷,在她的脑海里炸响。
她伸出手,抓起那瓶摔落在地的矿泉水,用牙齿粗暴地咬开了瓶盖。
然后,将那冰冷的液体,猛地浇在了自己的头上。
水流从她的头顶倾泻而下,浸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她剧烈地喘息着,混乱的视线渐渐变得平稳。
水从翻倒的瓶口汩汩流出,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蜿蜒爬行,映出傍晚昏黄的天光。
她想从那片小小的水洼里,看清自己的脸。
看清自己到底是谁。
但她什么也看不到。
那里只有一片模糊而扭曲倒影。
“……回家吧。”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对自己说。
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时,母亲正焦急地等在屋里。
“小雅!你上哪儿去了!?吓死妈妈了!”
母亲冲上来,抓住她的手,但立刻就感觉到了她衣服上的湿冷。
“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母亲惊慌地上下打量着她,“快!快把湿衣服脱下来,会着凉的!”
母亲一边絮叨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脱她身上的湿衣服。
她没有反抗。
她的身上,很快只剩下那件泠异彩给她买的白色内衣裤。
母亲看到她身上这套陌生的女性内衣,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就对了嘛,女孩子就该穿女孩子的衣服。”她满意地点点头,“快,去把头发擦擦干。”
夏侯明没有听母亲在说什么,她就这么赤着身,走进了厨房。
地上的碎片已经被打扫干净了,泠异彩买的那些菜,还剩下一些,孤零零地放在灶台上。
她沉默地开始淘米,洗菜,然后点燃了煤气灶。
冰冷的空气贴着她裸露的皮肤,让她每一次弯腰、每一次伸手,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前那陌生的束缚感,以及肩膀上拉扯的存在。
这套内衣,像一件刑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过去的自己。
饭桌上,母亲显得没什么胃口。
“小彩之前回来过一次,”她小声地对夏侯明说,“把她的东西都拿走了,还把地上的碎盘子都扫干净了。”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她还给你留了这个。”
母亲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她。
夏侯明打开信封。
里面是十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元纸币。
是她平时一点点攒下来的零花钱吗?
夏侯明想起,在自己还没有变成女生之前,泠异彩也总是用各种借口,偷偷地塞钱给她。
那时候,她总是骂骂咧咧地收下,然后转头就拿去给母亲买药。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妈,我们没事。”她将钱收了起来,轻声说。
母亲吃完饭,回房间去看电视了。
夏侯明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饭桌前。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铝制饭盒上。
不知道是泠异彩走的时候没看见它,还是根本就不想去碰那个女人的东西。
里面的饭,还在。
夏侯明站起身,将那个冰冷的饭盒捧了回来。
她打开盖子。
昨天还算可口的菜肴,经过三十多个小时的发酵,已经变成了一坨颜色诡异、令人作呕的粘稠物。
上面甚至已经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灰绿色霉菌。
她看着这盒“饭”,拿起筷子,伸了进去。
她想起了前天,自己曾嘲笑过她“鸡蛋炒老了”。
这份,似乎……没有炒老。
郁语晦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做出这份饭的呢?
她想。
如果……如果昨天她没有回家。
如果她去了天台。
这些菜,会是什么味道呢?
那块鸡蛋,是不是会像自己做的那样,外表微焦,内里却还很滑嫩?
那几根萝卜干,会不会不再那么咸,而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甜脆?
她面无表情地,用筷子扒拉起一大口那已经无法分辨的饭菜,像是对待一份再正常不过的晚餐一样,就这么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舌尖传来的,不是想象中的任何味道。
只有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酸味和霉味的、令人作呕的苦涩。
恶心。
根本就不能吃了。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的眼角滑落,砸进了那盒令人作呕的饭菜里。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停下。
她就这么边吃边哭,眼泪和饭菜混在一起,被她麻木地碾碎,然后混合着唾液,强行地,咽下去。
仿佛只要将这盒饭全部吃完,就能填补内心的空洞。
仿佛只要将这份“惩罚”全部吞下,就能换回那份唯一的“联系”。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模糊了她的视线。
胃里,那股腐败的味道,开始疯狂地翻涌。
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猛地推开椅子,冲向墙角的那个垃圾桶,俯下身。
“呕——!”
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她将刚刚吃下去的所有东西,连同这一整天的委屈、痛苦和迷茫,一起吐了出来,吐在了这间昏暗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