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脚时他蹲在树下,望着远处连绵的玉米地。风吹过来,带着秸秆的腥气,吹得他眼皮发沉。之前去镇上,路过那家电子元件厂,招工牌上写着"两班倒,月休两天"。他隔着铁栅栏往里看,穿蓝工装的工人坐在流水线前,手指机械地捏着零件,连抬头的空当都没有。
"好歹家里能喘口气。"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心里的闷好受了些。地里的活是累,腰像要断,手上磨出血泡,但日头偏西就能歇,阴雨天能窝在家里补觉。不像工厂,机器转着,人就得跟着转,连做梦都得听着传送带的响动。
可这念头刚落,心口就被更沉的东西压住了。他对未来其实非常恐惧,没有信心,如果自己读不好书的话,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在地里干活。
春天插稻秧,水凉得刺骨,腿在泥里陷到膝盖;夏天割麦,镰刀把手磨出茧子;秋天掰玉米,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碰着露水就疼。可就算考上高中又能怎样?
就算读好书的话,他也还是没有信心和勇气去面对未来。
"别歇了!赶紧给老子干活!"他爸把木锨往地上一顿,"我告诉你元宝,如果你考不好,就别去念了!在家学种地,省得我看着心烦!"
"种地咋了?"元宝忍不住反驳他,"种地也能活。"
"活?"他爸突然拔高了声音,眼睛瞪得通红,"跟我一样,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被人指着鼻子骂没出息?我告诉你,我就是要面子!我养个儿子,不能比别人差!"
"面子能当饭吃?"元宝的声音也高了,"子铭哥有面子,大学生,现在不还在送外卖?"
"你还敢顶嘴!"他爸顺手抄起旁边的木杈,劈头盖脸就往他身上打。木杈的竹杆抽在背上,带着难以忍受的疼,元宝踉跄着退了两步,绊倒在麦秸堆上。
"不要妲我了,好疼啊!"他慌忙抱住头,另一只手徒劳地挡着。木杈又落在胳膊上,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他妈在旁边喊:"妲!让你嘴硬!让你不知道好歹!"
他爸累了,把木杈扔在地上,喘着粗气骂:"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
元宝蹲在地上,背上止不住的发疼,胳膊也抬不起来。他听见爸妈又开始吵,他爸骂他妈没教好儿子,他妈骂他爸没本事。
元宝慢慢站起来,后背的疼让他直不起腰。他转过身,背对着爸妈,伸手往背后蹭了蹭。粗布上沾的土被蹭掉些,露出底下青一块紫一块的印子。另一只手抬起来,飞快地揉了揉眼角,把那点湿意抹掉。
他不知道这满地的麦子什么时候能晒干,不知道下一次挨打会是因为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往哪里去。他拿起地上的木锨,重新插进麦秸垛里,扬起的麦糠又一次落在后颈上,这一次,他没再觉得痒,只觉得麻木。
回到院子里,元宝刚把木锨靠在墙根,裤腿上的泥点子就蹭在砖缝里,留下深色的印子。他爸蹲在门槛上抽烟,烟灰掉到地上,火星子溅起来,又很快灭了。
“今天翻麦子,怎么这么慢,要不是我催,你打算耗到天黑?”
元宝没应声,径直走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水管子锈得厉害,他拧开时,水流先是断断续续的一股,带着泥沙砸在水泥地上,溅起的水花溅在他汗湿的脊梁上。他弯着腰,让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混着脸上的汗和草汁,顺着下巴往下淌,在脖子里积成细流。
“都多大的人了,干这点活就喘得像头老驴,”他爸又说,烟卷在嘴角颤了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身体多娇贵呢。
冷水浇得元宝的头皮发麻,他握着拳头,指节在湿漉漉的胳膊上按出白印。但他不敢说,说了也是挨骂,无非是“娇气”之类的话。
元宝猛地吸了口气,水快要呛进肺里了,咳得他直不起腰。他偷偷往门槛那边瞟了一眼,看见他爸正盯着他的后背,眉头皱得像团拧在一起的麻绳。
他爸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问你话呢,放假的时候打算咋办?”
“还、还种地呗。”元宝的声音混在水流里,闷得像从地底发出来的。他抬手抹了把脸,冷水顺着脖颈流进湿透的衣服,贴在背上凉的渗人。院子角落堆着的玉米秸秆,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笑他没出息。
“种地?”他爸突然站起来,脚步声重重地踩在泥地上,“就你这干活的架势,地都能让你种荒了!我告诉你,下次放长假的时候你再找不到正经活,你就卷铺盖滚出去,别在家里耗粮食!”
元宝的肩膀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冷。他看见他爸的手捏成了拳头,小时候他犯错,他爸就是这样,先骂,骂急了就动手。他赶紧转过身,背对着门槛,假装专心拧水龙头,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身后的动静。
好在他爸背着手向屋走去,不在管元宝。
元宝走出大门外,听见村里人在枣树下喊:"后庄马王庙开庙会,陈家班搭了台子,听说陈云那丫头唱主角呢。"
一听是陈云,元宝的脚不由自主地拐向了通往马王庙的岔路。
路两旁的玉米快熟了,叶片被风掀得哗啦响,恍惚间竟像极了小时候,陈云趴在他家窗头给他讲戏文的场景,她一唱错,就被他戳破然后红着脸拧他胳膊。
他和陈云同岁,光着屁股在一个泥坑里滚过三年。陈云她爸陈老栓是走江湖的戏班班主,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外头跑,所以陈云总和她妈在一起。
那时候两人总爱在院角比身高,青砖墙上刻着歪歪扭扭的记号,陈云总爱偷偷踮脚,被发现了就梗着脖子喊:"再过半年,我肯定比你高!"可两人并排站在刻着"孝"字的砖前,头顶齐整整地压着同一条线,谁也没高过谁。
马王庙的戏台搭在老树下,红漆剥落的柱子上缠着新换的红绸,看着像给垂死的人系了条红腰带。
元宝本不爱凑热闹,可庙会不一样,吵吵嚷嚷的,谁也不会特意留意他这个蹲在角落的人。他就爱这种挤在人潮里的孤独,像泡在温水里,不冷不烫,正好。
庙门口的空地上,卖糖画的老汉正往石板上浇糖浆,金黄的糖丝在他手里转着圈,很快成了条鳞爪分明的龙。隔壁炸糕摊的油锅里噼啪响,白胖的面团沉下去,浮上来时已经变得金黄,油香混着红糖馅的甜气,能飘出半条街。穿花布衫的媳妇扯着哭腔讨价还价,卖农具的汉子蹲在地上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元宝看着这一切,眼皮都懒得抬,心里却敞亮得很,这些烟火气,比村里人那些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眼神舒服多了。
戏台子西侧的墙根下,坐着个穿蓝布对襟衫的老汉,怀里抱着把土琵琶。琴身被磨得发亮,露出木头的原色,弦轴上缠着几圈旧线。老汉咳嗽两声,手指在弦上拨了一下,浑浊的调子漫出来,像老井里的水,带着土腥味。他开口唱起来,嗓子哑得像吸过100支烟似的,唱的是本地的老调子。
突然一阵锣鼓响,惊得树上的鸟飞起来。是舞狮的队伍过来了。领头的狮子是正红的,鬃毛镶着金边,随着锣鼓点腾挪跳跃,前爪在地上踩出整齐的响。逗狮的汉子戴着笑面,手里的绣球甩得花哨,引得围观的人一阵叫好。有个穿开裆裤的小孩被狮子的假脸吓哭了,他妈拍着他的屁股笑:“不怕不怕,是伯伯扮的。”
元宝往后缩了缩,让过涌上来的人潮。他喜欢看舞狮,看那狮子摇头摆尾的样子,好像浑身的力气都用不完。但他更清楚,这狮子不光能在喜事上跳。
之前隔壁村的老光棍走了,无儿无女,是村里人凑钱办的丧事。出殡那天,就来了支舞狮队,狮子是白的,鬃毛是麻色的,动作也慢,一步一顿,像拖着千斤重的东西。敲的锣鼓也闷,“咚咚”两声,间隔老长,听得人心里发堵。
当时他特意跑过去看,听见旁边的老人说,这叫白狮,也叫孝狮,是给死人送路的。更早的时候,还叫马超狮,说是三国里的马超带过这种狮子,用来祭奠战死的弟兄。那白狮子舞到灵前,会对着棺材叩三个头,动作沉得很,连身上的白毛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肃穆。
红狮子还在台上翻跟头,绣球抛得老高。元宝望着那团跳动的红色,忽然想起去年那只白狮子。一样的布壳子,一样是人在里面舞,可一个能把喜事变热闹,一个能把丧事舞出点仪式感来。
他转过身,离着老远就听见锣鼓响,夹杂着戏班伙计"借过借过"的吆喝,混着炸油条的香味往鼻子里钻。元宝挤过卖棉花糖的摊子,看见戏台侧面堆着半开的戏箱,青的绿的戏服搭在竹架上,风一吹,下摆晃悠悠的,倒像一群没了魂的鸟,晾在那儿等着被收走。
"哐!"一声锣响劈破了嘈杂。戏开了。
陈云穿着一身银灰色的靠,背上插着四面小旗,踩着锣鼓点亮相时,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突然密了些。她脸上抹着浓油彩,眉梢挑得老高,可元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双眼睛,笑起来时右眼梢会弯出个小月牙,和小时候偷吃他妈做的枣糕被抓包时一模一样。
她唱的是《穆桂英挂帅》,嗓子亮得像山涧的泉水,高低转折处稳得能站住脚。元宝站在人群后,忽然想起她十岁那年,对着墙根练嗓子,把嗓子喊哑了,躲在柴火垛后偷偷抹眼泪,第二天天不亮照样爬起来练。陈老栓那时总跟人夸:"这丫头聪明,一点就透,身段唱腔,看两遍就学得有模有样。"
一折戏唱完,陈云快步退到后台。元宝刚要往那边挪,布帘子突然被掀开,她拎着戏服下摆跑了出来,头上的翎子歪在一边,脸上的油彩蹭了点在下巴上,像块没抹匀的胭脂。
"云妹。"元宝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刮得有点散。
陈云猛地回头,翎子上的珠子叮当作响。她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跑过来,戏靴的铁底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元宝哥?你咋来了?"她的声音还带着戏腔的余韵,比平时亮堂些。
油彩没遮住她发间的银饰,上面沾着点未褪的麦糠,倒衬得整个人像田埂间窜出来的野蔷薇,带着股没被磨掉的蓬勃气。戏服的水袖扫过他胳膊时,露出腕间的银镯,是去年陈老栓在县城给她买的,当时她还跟元宝炫耀:"比戏箱里的假镯子沉!"
元宝望着她,忽然觉得戏台上那些咿咿呀呀的悲欢离合,都不及此刻她睫毛上沾的油彩,和脖颈处飘过来的淡淡艾草香,那是她每次上台前,陈老栓都要给她抹的,说能定神。
"刚放假,回来看看。"元宝抬起手,又觉得不妥,顺势挠了挠后脑勺,"你刚才那个旋子,转得比之前稳多了。"
陈云的脸腾地红了,油彩盖不住,从耳根子红到脖子。"我爸说还得练。"她抬手想扶翎子,手指在半空停住了,大约是怕蹭花了脸,"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就放两天假,明天下午就得走。"
"那挺好。"陈云往戏台那边瞥了眼,陈老栓正叉着腰跟敲鼓的师傅说话,脸膛涨得通红。她忽然凑近一步,两人的肩膀几乎碰到一起,平视着能看见彼此瞳眸。"我爸也说了个事。"
"啥事?"元宝的心跳快了半拍。
"他说,等这场庙会唱完,就不带着我跑了。"陈云的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楚,"托人在中学报了名,明年,我就去读初中,是元宝哥的那个初中哦。"
元宝愣住了。他想起前几年冬天,陈云趴在他家窗台上,哈着白气看他写作业。她指着课本上的"戍"字问:"这个念啥?是不是跟戏里的'戎装'是一个意思?"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丫头不该总在戏台上打转,她的眼睛里有光,该去看看课本里的字。
"等一下,元宝哥。"她转身跑回后台,布帘子晃了两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油纸包。油渍透过纸张,晕出浅黄的圆斑。"给你油糕,我特意拿了桂花馅的。"
元宝接过纸包,目光又落在她脸上。油彩虽浓,却掩不住右边嘴角的小窝,那是她从小到大的印记,笑起来时像盛了半勺月光。"你这妆,"他嘴唇动了动,"真是比戏台上还好看。"
陈云轻笑,银镯在腕间叮当作响。她抬手理了理鬓角的珠花,指节上的薄茧若隐若现,那是常年练身段、勒头勒出来的。"我爸说,唱戏的人要把魂儿浸在油彩里。"她的声音低下来,"可我总觉得,这油彩盖不住。”
没说完,却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元宝看见她眼梢的月牙弯得更深了,眼瞳里映着远处的灯火,像两汪盛着星子的清泉。
一股风掠过,陈云的戏服下摆扬起,露出半截小腿。元宝瞥见她脚踝处的红绳脚链,泛着暗红的光,那是她八岁那年,跟戏班去山里头演出,被蛇吓着了,陈老栓找算命先生求的,说能辟邪。
"进来坐吧,"她侧过身,给元宝腾出往后台去的路,"我给你倒杯水。"
后台比外头暗些,堆着半箱没开封的油彩。陈云把杯子往木箱上一放,"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元宝咬了一口,糖馅在齿间化开,甜得发苦。他看见陈云伸手去摸鬓角的珠花,油彩蹭在指头,像抹了一层夕阳的余晖。
"元宝哥,"她突然说,"你觉得我穿戏服好看,还是穿布衫好看?"
元宝愣住了。他想起小时候,陈云总爱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辫子垂在胸前,像两根乌亮的缎带。"都好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不过”
"不过什么?"陈云歪头看他,眼里露出狡黠的目光。
"不过"元宝盯着她油彩剥落处露出的皮肤,那点白在昏暗里格外显眼,"你不穿戏服的时候,更好看。"
“元宝哥,你瞎说什么呢。”陈云的脸腾地红了,这次连耳根都透着红。她抬手要打他,却被他抓住手腕。
元宝也是挠了挠头,笑嘻嘻的对着陈云说自己开个玩笑。
"元宝哥,你给我讲讲学校的事吧。"她突然转了话头,声音软下来。
一提到这元宝可来劲儿了"我们中学的操场可大了,"有好几个篮球架,就是球总被人扔到墙外头。"
"元宝松开手,手臂在空中乱画。
"那我去了,帮你捡。"陈云笑起来,右眼梢的月牙又出来了,"那里的老师凶不凶?我要是跟不上课,你得教我。"
"不凶,"元宝说,"教你肯定没问题。你背戏文的时候,一遍就记住了,肯定比我学得快。"
"我爸说,"陈云的声音突然低了些,"他不是不喜欢让我唱戏,是怕我将来饿死。"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他晚上跟我算,说我在剧团这几年,挣的钱还不够他给我交的社保。"
元宝拍了拍手上的糖渍,没说话。戏台那边传来笛子声,咿咿呀呀的,像谁在哭。"你爸说得对。"他终于开口,"我之前也以为,只要唱得好,总有台下人看。现在才知道,台下的人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后台的角落里,一只蟋蟀不知躲在哪,叫得声嘶力竭。
这时元宝的胳膊有些疼痒,下意识往身后收。但已经晚了,他胳膊下方那片青黑,像块被踩烂的茄子,显得怵目惊心。
“元宝哥,这是怎么回事。”陈云直起身,目光就紧紧盯在那片瘀伤上。
元宝猛地把袖子拽回来。“没、没什么。”他背过身去系鞋带,声音发紧,“干活儿不小心,让东西给磕了下。”
“什么东西磕的,能是这形状?”她伸去手,手指快触到他胳膊时,被元宝猛地躲开。
“说了没事!”他转过身,眼睛有点红,“不用管。”
陈云没说话,只是盯着他。元宝的眼神慌了,往别处瞟,声音矮下去:“真的,就是不小心。”
陈云忽然伸手,准确按在瘀伤边缘。元宝“嘶”地抽了口冷气,肌肉瞬间绷紧。
“疼吗?”陈云问,手下的动作放轻了些。
“不疼。”元宝撒谎,视线落在远处,“过两天就好了。”
陈云没再问,只是一遍遍地揉着那片青紫。
"小云!该你上场了!"陈老栓的喊声从布帘子外钻进来。
陈云往后退了两步,戏靴在泥地上碾出个浅坑。"我得走了,元宝哥。不过你干活的时候要小心一点,不要再被弄伤了。"她转身要跑,又猛地回头,眼睛亮得惊人,"元宝哥,我爸说了,明年就让我上初中。到时候,我肯定去找你,你要等我。"
元宝"嗯"了一声,看着她跑回戏台。银灰色的靠在夕阳下闪着光,像一只正要展翅的鸟。锣鼓又响起来,这次他听得分明,她的唱腔里,藏着压不住的轻快。
他往家走,路过玉米地时,风又吹起来,叶子哗啦响,像是在替谁应和着。他想起陈云刚才的样子,油彩没卸干净,却比任何时候都清亮。
日头往西斜了,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伸到通往村上的路尽头。
恰好路过村里面的小卖部,这个时候肚子突然饿的发响,元宝摸了摸肚子,看向小卖部。
裤兜里揣着三张皱巴巴的一块钱,小卖部的卷帘门半开着,里头的吊扇呼啦啦转,把辣条和酱油的气味送出来。老板趴在柜台上打盹,收音机里正放着农资广告。元宝盯着冰柜上那排玻璃瓶装的汽水,标签皱巴巴的,印着“橘子味”三个字,瓶盖生锈的地方泛着绿。一块钱一瓶,他认得。
磨蹭了足有十分钟,元宝才站起身。走到柜台前时,老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拿瓶汽水。”他怯生生的说道。
老板从冰柜里抽出一瓶,“啪”地撬开瓶盖,往柜台上一推。绿色的液体泛着细密的泡沫,凑近了能闻到股甜得发冲的香精味,还有点说不清的金属味,这是快过期的批次,老板总把它们摆在最外面。
元宝没接,又指了指旁边的真空包装:“再加个无骨鸡爪。”
“两块。”老板报数,眼皮都没抬。
他摸出三张一块钱,递过去时,手指都在抖,那鸡爪的油光透过包装袋渗出来,琥珀色的,勾得他舌根发紧。
拿着汽水和鸡爪,他又走到枣树下半蹲着,瞅了瞅周边没人,才开始吃。先拧开汽水瓶,猛灌了一大口。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廉价的甜味冲进食道,有点呛,咽下去时喉咙火辣辣的,那股子异味像没洗干净的铁锅煮出来的,但元宝咂咂嘴,还是觉得舒坦,甜的,凉的,能把嗓子眼那点燎人的火压下去。
撕开鸡爪的包装袋,一股浓郁的泡椒味窜出来。他咬了一口,筋肉弹牙,辣劲直冲天灵盖。他吃得很慢,连骨缝里的一点肉丝都舔干净,手指上的汤汁也挨个吮了一遍,辣得嘴唇发麻,却忍不住咧了咧嘴,连骨头也被他咬的稀碎,吞进肚里。最后回家拿个馒头,没有菜,他就着汽水一口口啃。噎得他直瞪眼,灌口汽水顺下去,胸口那点发紧的感觉就松快些。
三个东西下肚,不过十分钟的事。胃里总算有了点东西,不再是空得发慌,但那点饱腹感像层薄纸,一捅就破。
靠在树干上,元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嘴里带着汽水的甜味和鸡爪的辣味。肚子里虽然还是空落落的,但刚才吃东西的那几分钟,确实没空想别的。
这种感觉很短,像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元宝眯着眼,还是把这片刻的舒坦抓得很紧。舌尖还留着那点甜,胃里那点暖意还没散尽,他就觉得,哪怕就这一会儿,也值了。
不一会儿下起了雨,“云妹应该没有被淋湿吧。”元宝看着阴沉的天气想起了陈云。
今天和她见一面心情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