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门在艾米丽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里隐约的嘈杂。办公室内瞬间只剩下奥古斯塔和维多利亚两人,以及那缕若有若无的松林冷香。阳光依旧在奥古斯塔的金棕色发丝上跳跃,但室内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之前面对记者时的温和锐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实质的凝重。

“好了,无关人士走了。”奥古斯塔的声音低沉,她绕过办公桌,没有坐回椅子,而是走到窗前,目光投向窗外洛克斯伯里灰蒙蒙的天空,远处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说说那家‘圣艾格尼丝慈善医院’吧,亲爱的金盏花教授。你查到了什么?比运河区的‘雪中人’更糟?”

维多利亚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拿起搁在桌上的白玉烟斗。

没有点燃烟丝,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玉石表面,仿佛在汲取某种无形的力量。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厌恶与探究的金橘色流光一闪而逝。

“糟?奥古斯塔,”她的声音如同冰层下流动的暗河,带着彻骨的寒意,“‘雪中人’是城市冻僵的伤口流出的脓血,虽然冰冷污秽,但它的‘源质’——死亡怨念、工业诅咒、寒冬传说——至少清晰可辨,是‘活着’的冰冷,而圣艾格尼丝……那里沉淀的东西,是凝固的、腐败的、被‘科学’和‘慈善’精心包装过的‘死亡’本身,它的‘源质’……是扭曲的寂静,是伦理深渊的回响。”

她抬起烟斗,将它悬停在半空,吸了起来,但这里面其实根本就没有烟,只是维多利亚重构出来具象展示的工具罢了。

奇妙的是,一缕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烟雾,竟从冰冷的斗钵中袅袅升起,自行勾勒出一幅幅扭曲、断续的影像,伴随着维多利亚清冷的叙述。

“亡魂的哭诉,并非虚构。”烟雾中浮现出模糊、扭曲的女性身影,在幽暗的走廊中无声飘荡,她们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溃散,仿佛由痛苦本身凝结。“不是普通的灵体滞留。我能‘听’到……一种被强行压制、被药物窒息、被手术刀切割的绝望,绝不是普通医院的都市传说那么简单。那里的地基下,埋藏着更久远、更黑暗的东西。本世纪中叶,它是‘女性道德矫正所’……那些‘不听话’、‘歇斯底里’的女人被送进去,接受‘水疗’、‘旋转疗法’,甚至……更早版本的‘镇静’实验,她们的痛苦、屈辱、无声的消亡,如同陈年的毒药,渗入了每一块砖石,后来的‘慈善医院’时期,对底层女性的粗暴治疗、滥用麻醉剂导致的意外死亡……这些新的‘怨念’如同燃料,点燃了深埋地下的旧火,她们的哭声……被医院特殊的结构——那些封闭的病房、厚重的隔音门、盘旋的楼梯——困住了,扭曲放大,形成了一种低频的‘精神场域’,足以诱发幻听、高烧,甚至……让脆弱者走向她们的老路。”

烟雾变幻,勾勒出冰冷的金属手术台轮廓,旁边散落着锈迹斑斑的铁链镣铐,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和血腥混合的甜腻气味。

“切除身体的噩梦,远未结束。”维多利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那些黑暗在圣艾格尼丝的地下室找到了新的温床。档案显示,直到五年前,那里还在秘密进行某些……‘激进’的神经学研究,目标?那些无依无靠、无人关心的‘慈善病人’——流浪汉、精神错乱者、被家庭遗弃的老人。手术台不是刑场,是祭坛。他们的‘痛苦’和‘被剥夺的意志’,被某种……东西……视作美味的‘源质’,我能感觉到那冰冷的、非人的贪婪。手术刀切割的是灵魂的完整性。那些凄厉的尖叫……你以为消失了?不,它们被‘吸收’了,成了滋养那个‘东西’的养分。铁链拖拽声?是束缚灵魂的锁链在无形的维度里摩擦的回响。”

烟雾再次翻涌,这次描绘的是深夜的街道,一辆包裹着橡胶轮胎的黑色马车在雾气中无声疾驰,车窗内似乎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幽光。

紧接着画面切换到幽深的地下室,一排排巨大的玻璃容器浸泡在散发着诡异绿光的粘稠液体中,隐约可见扭曲的人形轮廓。

“夜行医生的传说……在这里找到了现实的映射。”维多利亚的声音冷得像冰,“停尸房的管理员……一个沉默寡言、几乎被遗忘的老家伙格里高利,档案显示他干了四十年。太平间里消失的尸体,远不止登记在册的那些意外损耗。穷人,尤其是那些无名的、来自下城区的尸体,是他‘供货’的主要来源。但不止是卖给医学院那么简单。地下室……维多利亚,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防腐实验室’。格里高利……或者说,占据格里高利躯壳的那个‘东西’,痴迷于一种禁忌的防腐术,他用混合了神秘矿物和……某种生命源质的绿色药液浸泡尸体。不是为了保存,是为了……‘激活’某种残留的‘痛苦印记’,将它们转化为凝固的、扭曲的‘痛苦雕塑’,那些玻璃罐子……是它的收藏馆,也是他力量的源泉,夜行医生的马车?那是它收集‘新鲜素材’的工具,面具下扭曲的面孔?那是格里高利被那‘源质’侵蚀后,灵魂扭曲的外显。”

烟雾凝聚,定格在一张模糊的、带着手术口罩的男人侧脸照片,眼神空洞而疯狂,背景是堆满档案的架子。照片一角,隐约可见一个用红墨水潦草标记的符号。

“开膛手的阴影……技术化的恐怖。”维多利亚的声音压得更低,“停尸房不仅藏匿尸体,还藏匿‘知识’。格里高利……或者说那个‘东西’,它对解剖学、毒理学有着病态的痴迷,它研究如何更高效地剥离器官,如何用药物,比如吗啡精准地控制受害者而不留明显痕迹。它在模仿,在学习……从历史中汲取‘技艺’。那些失踪案的卷宗……就锁在格里高利办公室最底层的抽屉里,它不是为了破案,是为了‘欣赏’和‘改进’,圣艾格尼丝周边的几起至今未破的、手法‘干净利落’的失踪案……现场残留的微弱**气味和不自然的平静……你觉得是巧合吗?”

最后,烟雾描绘的景象让奥古斯塔也感到一阵寒意,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微弱绿光的“丝线”从医院各个黑暗的角落——废弃的手术室、堆满杂物的储物间、冰冷的地下室、甚至那些怨念深重的病房墙壁——延伸出来,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最终都汇聚流向医院最深处的、格里高利那个散发着诡异防腐液气味的地下实验室。

整个医院仿佛一个巨大的、由痛苦、死亡和扭曲实验构成的活体器官,而那个实验室,就是搏动着的、散发着不祥绿光的黑暗心脏。

维多利亚放下烟斗,灰白的烟雾瞬间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她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奥古斯塔,里面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和燃烧的探究欲。

“奥古斯塔,这不是简单的‘闹鬼’。”维多利亚的声音斩钉截铁,“这是一个由历史的血泪、医疗的暴行、阶级的剥削、以及某个扭曲灵魂或非人存在对‘痛苦源质’的病态渴求共同孕育出的‘源质巢穴’。格里高利是钥匙,也是容器,那个地下实验室,是核心,它在‘进食’,它在‘成长’,它吸收的不仅是尸体,是那些被困住的亡魂的哭诉,是手术台上被剥夺的意志碎片,是夜行马车带来的新鲜恐惧……它正在将整个圣艾格尼丝医院,炼制成一件巨大的、活着的‘痛苦法器’。”

她微微前倾,冰蓝色的瞳孔中那点金橘色再次亮起,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决心,“放任下去?它下一个‘收藏品’,或者‘实验品’,绝不会只局限于无名的穷人。它的胃口,会越来越大,我们必须进去,在它彻底完成那个‘转化’之前,不是为了那些可笑的都市传说,是为了掐灭这座正在孵化的、属于‘寂静痛苦’本身的……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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