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青煊煊的离去抽走了灼热,海瑟薇的退房带走了深海的咸腥。
更早之前,201房那死寂的墨言,也已无声无息地离开。
如今,偌大的旅社,只剩下云书简和云素璃两人。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蒙尘的彩窗,在大堂光洁的地板上投下缓慢移动的光斑。
空气里只有尘埃在光束中静静浮沉,以及老式挂钟指针规律的“滴答”声,如同旅社孤寂的心跳。
前台后,云素璃拿着一块柔软的细绒布,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黄铜柜台的每一寸表面。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银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流淌着近乎透明的光泽。
每一次擦拭,都让本就光亮的柜台反射出更清晰的倒影——映出窗外寂静的庭院,也映出她自己清冷而认真的侧脸。
云书简坐在一旁的高脚凳上,面前摊开着那本厚重的登记簿。201、303、401……
墨言、海瑟薇、朱青煊煊的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已退房”。
属于旅社的页面,如今一片空白。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挲着舅舅留下的那枚暗银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胸口的怀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眼,目光缓缓扫过空旷的大堂。
阳光、尘埃、寂静……以及身边唯一陪伴的、安静擦拭的云素璃。
旅社还要运转,锚点还在微弱地维系着。
但此刻,它像一个刚刚清空的巨大容器,只剩下寂静在内部缓缓沉淀、回响。
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被新的、未知的波澜填满。
云素璃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沉甸甸的空寂。
她抬起清冷的眸子,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低声说,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好安静。”
云书简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从空荡的大堂收回,重新落在那本空白的登记簿上。
寂静里,怀表的“咔哒”声,一声,一声,敲在心上。
时间在旅社的寂静中缓缓流淌,如同融化的蜜糖,粘稠而无声。
突然,一种极其微弱的异样感,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一粒微小砂砾,在云书简的心湖边缘漾开一丝涟漪。
不是声音,也非气息的剧烈改变。
更像是一种……存在感在极其边缘处的细微蠕动,一种空间本身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张力变化。
几乎是同时,大堂里正在擦拭扶手的云素璃动作一顿。
她微微侧头,清冷的眸子带着一丝初醒者的敏锐,疑惑地望向靠近大门的阴影角落。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主人……”
她清冽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困惑,
“……门口……好像……聚了一点……湿气?”
不是自然的水汽凝结,而是某种带着微弱生命感的“聚”。
当他踏入大堂时,那股感觉更加清晰了。
靠近门槛内侧的阴影处,光线似乎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如同隔着蒸腾的热浪看东西。
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湿冷感,如同初冬清晨草叶上的薄霜,无声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空洞的凉意。
紧接着,在两人目光的注视下,那片阴影角落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一个极其浅淡、近乎透明的轮廓模糊地显现出来。
它没有稳定的形态,更像是一小团被无形之力强行聚拢的、带有水纹质感的稀薄雾气,边缘不断地波动、溶解又勉强重组。
内部偶尔折射出极其短暂的七彩光晕,旋即破碎消失。
它没有五官,没有肢体,只有一种朦胧的、非人的、意识稀薄的存在感。
像一块被海浪遗弃在礁石缝隙、即将被风吹散的泡沫,短暂地凝滞了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的意念,如同细小的气泡破裂般“啵啵”作响,断断续续、模糊地直接飘荡在意识的浅层:
“……漂……冷……锚……暖……啵……”
这意念微弱、混乱,充满了水泡破灭般的空洞回响。
云书简立刻明白了。
这就是那些被旅社目前低阶“锚点”特性吸引来的,位阶极低、灵体结构脆弱不堪的“小东西”。
它们甚至可能算不上完整的意识体,更像是某些逸散的、沾染了微弱执念的能量碎片,或是更低维度的精神浮沫。
它们无法承受“锚点”之外环境的混乱和自身的消散趋势,本能地寻求这方寸之地的庇护,哪怕只能短暂地“聚”一会儿,汲取一丝安稳。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气息平和下来,以免惊散这脆弱的存在。
他走到前台,拿起那本厚重的登记簿和羽毛笔。暗红的墨水在笔尖凝聚。
“欢迎光临旅社。”
云书简的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
那团近乎透明的“雾气”轮廓似乎轻微地颤栗了一下,内部的微弱光点闪烁得略快了些。那股空洞的意念波动着:
“……可……以……待……啵……?”
“当然可以。”
云书简温和地回答,
“请告诉我……你如何称呼?”
他需要为这片无名的存在留下一个印记。
意念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仿佛凝聚一个名字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沫……浅滩……流沫者……啵……”
“浅滩流沫者……”
云书简低声复述,在登记簿上新的一页,郑重地写下这个名字。暗红的墨水在纸上晕开,如同凝固的血珠。
“你的房间……”
云书简环顾四周,这类存在对实体房间没有需求,它们更需要一个安静的、能量相对稳定的角落。
“……就在壁炉旁的角落吧。”
他指向大堂那个相对避光、远离门窗气流、能量最为沉静的区域。
“……谢……暖……啵……”
那股湿冷的意念传来一阵微弱的、类似感激的波动。那团透明的轮廓缓缓地、几乎无声地“流”向壁炉角落。
在移动的过程中,它的形态更加稀薄,几乎完全融入了那片阴影之中,只能在墙角地面留下的一小片极其浅淡的、仿佛水汽凝结过又蒸发的湿痕。
云书简默默记录下房间位置。
他看着那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角落,又低头看了看登记簿上那个名字。
空荡的旅社,终于迎来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客人”,虽然它如此脆弱,如此……微不足道。
“它……会在这里待多久?”
云素璃走到云书简身边,轻声问,目光也落在那片角落的阴影里。
“不知道。”
云书简摇摇头。
“可能几天,也可能下一秒就散了。它们……太轻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但对它们而言,能在彻底消散前,找到一个能暂时‘聚’一会儿、不被彻底吹乱的地方,感受到一丝‘暖’意……或许,就是全部意义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咔哒!”
他胸口的怀表,发出一声比平时略为清晰、甚至带着一丝金属回响的声响!
同时,云书简清晰地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而纯净的能量流,如同细小的冰针融化后的涓流,从壁炉角落那个“浅滩流沫者”所在的方向,极其缓慢地、丝丝缕缕地汇入他胸前的怀表!
这感觉非常微弱,却无比清晰!
像冰凉的丝线缠绕上心脏,带着一丝……被汲取的寒意。
怀表……在吸收这些低级存在的能量?或者说,它在锚定它们、提供片刻“暖”意的同时,也在汲取它们逸散的、最精纯的那一丝“存在”之力?
这枚怀表……它的“锚定”功能,难道是以这种方式运作的吗?用庇护换取……一丝生命的残余?
这感觉……让这份刚刚迎来“客人”的微薄喜悦,瞬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带着一丝残酷意味的阴影。
旅社的寂静依旧,壁炉角落那片湿痕在阴影中几乎看不见。
只有怀表的“咔哒”声,一声,一声,敲在寂静里,也敲在云书简的心上。
它像一种宣告,一种提醒——这座旅社的平静之下,流淌着一种他刚刚开始理解的、冰冷而微妙的循环。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