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蹭啥?还不赶紧装豆子!”他爸的声音从地那边传过来,言语充满着不耐烦和愤怒。元宝赶紧弯腰去搬豆筐,腰眼的肌肉猛地一抽,疼得他差点直不起身子。
豆筐是柳条编的,边缘被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色。他的手指刚碰到筐沿,就被那冰凉的光滑硌了一下,像触到了摔破的碗碴子。他没敢停,咬着牙把豆子往麻袋里倒,豆子滚落的声音沙沙响。
麻袋很快就鼓起来了,被撑得紧绷的边角磨着肩膀,他试着蹲下身,想把麻袋背起来,膝盖一弯,一股疼瞬间涌上来,此刻像被人用锥子狠狠剜了一下。他踉跄着晃了晃,差点跪在地上。
“装个豆子都磨磨蹭蹭!”他爸不知啥时候站到了身后,“看你那怂样!膝盖断了?”
元宝弯着腰,后背压着的麻袋几乎遮了他半个身子。那麻袋足有他胸口到头顶那么高,鼓鼓囊囊的,沉甸甸地坠着,把他本就不直的脊梁压得更弯,像棵被狂风揉过的老玉米。
他长得矮,骨架子细,肩膀窄窄的,那麻袋往背上一搁,看着就像座小山压在一截细木桩上。每走一步,麻袋底蹭着脚踝,粗粝的麻布磨得皮肤发红,已经破了皮的地方被汗水浸着,辣辣地疼,像是撒了把生盐。
脸上的汗汇成了流,顺着下巴往下滴,砸在脚前的土上,转眼又被热气烤干。他抬手抹了把脸,袖子上的土混着汗,在颧骨上糊出几道黑印,倒把眼睛周围衬得更白,那是累得没了血色的白,像蒙了层薄霜的窗纸,一戳就破。
“挺直点!没吃饭?”他爸的脚在他腿弯处踹了一下,元宝踉跄着往前冲了两步,膝盖的伤被这么一震,疼得他差点跪下去。他死死咬住嘴唇,把那声痛呼咽回去,嘴唇被咬出了血,混着嘴里的土腥味,又咸又涩,像吞了口刚从地里翻出来的烂泥。
太阳慢慢爬高,地里的热气蒸腾起来,像个密不透风的大蒸笼。元宝的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眉骨的伤口里,蛰得他眼睛发酸。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贴在背上,和土灰粘在一起,硬邦邦的,磨得背上的瘀伤火辣辣地疼,青紫色的印子还没消,此刻被汗一泡,一时之间疼痒不断。
“走快点!你是背着石头挪窝呢?”他爸跟在后面,手里的长杆在地上抽打着杂草,发出“啪啪”的响,像在催命,“一袋豆子扛了半里地,等你扛到场院,豆子都该发芽了!”
“这背个袋子就这么难吗?”
“养你这么大,干点活比登天还难,我咋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看你那熊样!腰弯得跟个龟一样,能有多大力气?”他爸又骂,唾沫星子随着风飘过来,“养了你这个窝囊废真让我恼,干活不行,吃饭顶俩,将来也是个填不满的穷坑!”
元宝又抬手抹了把脸,袖子上的土混着汗,在颧骨上糊出更深的黑印,露出底下蜡黄的皮。这土是刚翻的,带着腥气,沾在身上甩都甩不掉,连睫毛上都挂着土粒,一动就迷眼。
“还敢停?!”他爸的吼声陡然拔高,像炸雷滚过田埂,“磨磨蹭蹭等着天上掉馅饼?我告诉你,就你这号货,饿死都没人给你收尸!”
“跟废物一个德性,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货!”他爸的声音又飘过来,带着极端的仇恨,像淬了毒的镰刀,“这就是不好好学习的下场,在地里干活,你早晚得饿死!”
元宝的腿像快要断了一样,每走一步,膝盖都要打个趔趄。
路过一片难走的地时,他脚下被土坡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往前扑。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撑地,可掌心一触地,就疼得他瞬间脱了力。“咚”的一声,他连人带麻袋摔在地上,麻袋压在他背上,豆子从破口处滚出来,混着土灰溅了他一脸。
他想爬起来,可麻袋压着,胳膊又使不上劲,试了两次都没成功。胸口被碾得发闷,喘口气都费劲。
“窝囊废!”他爸的吼声炸在耳边,接着是长杆抽在地上的脆响,“连个麻袋都扛不住,我看你这辈子也就配跟垃圾打交道!”
元宝趴在地上,土钻进他的鼻子、嘴里,呛得他直咳嗽。背上的麻袋压得他喘不过气,肋骨像是要被压断了。他能感觉到他爸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根带着铁箍的长杆在手里掂着,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敲在他的天灵盖上。
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凉飕飕的,比高原的冰寒还冰。他拼尽全力,用胳膊肘撑着地面,一点点往外挪,想从麻袋底下钻出来。指甲抠进土里,带出些潮湿的泥,混着掌心的血,黏糊糊的。
“还敢躲?”他爸的火气更大了,猛地掀开麻袋,一把揪住元宝的后领,把他拽起来。元宝踉跄着站稳,脸上全是土和血,嘴角还沾着草屑,脸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元宝低着头,不敢看他爸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全是火,烧得人慌。
“还不动?”他爸更气了,扬手就要打。可看着元宝那张带着伤口的脸,手却在半空停住了,“滚起来!接着扛!”
元宝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麻袋,咬着牙往背上送。这一次,麻袋好像更沉了,压得他眼前发黑。他的肩膀在抖,腿在抖,连带着牙齿都在打颤。可他必须扛起来,必须往前走。
太阳越升越高,把地里的土晒得滚烫。元宝背着麻袋,一步一步挪在田埂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歪歪扭扭的,像要随时都会散架。麻袋直挺挺戳着,顶到他的后脑勺,两边垂下来的边角刚好遮住他的耳朵,把他爸的骂声挡了些,却挡不住背上的重压,那重量像长在了骨头上,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浑身的疼。
麻袋的绳子勒在肩膀上,早被汗水泡得发涨,深深嵌进锁骨边的皮肉里,红得发紫,像两道快要化脓的疮。他的胳膊细得跟田埂上的秫秸秆似的,却得死死扣着麻袋底,稍一松劲,整个人就会被拽得往前栽。豆大的汗珠子砸在脚前的土块上,洇出个小坑,转眼就被热气蒸干。
“看你那窝囊样!”见到元宝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他爸又开骂了,声音比日头还烫,“个子长不高,力气没半两,扛个麻袋跟个娘们似的扭捏!我咋生了你这么个废物?还不如当初把你扔尿桶里淹死,省得现在碍眼!”
元宝的手使劲捏住麻袋底,掌心的汗混着土,黏糊糊的,掐下去也不觉得疼。他知道自己没出息,风一吹就晃的身子骨,干农活确实不如村里那些壮实的家伙。可他已经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从鸡叫头遍下地,到现在日头过了晌午,他没敢直起腰喘口气。胃里空得发慌,像揣了只饿狼,直往嗓子眼里拱。
“还敢捏拳?”他爸眼尖,隔着老远都看见了,猛地跑过来,“你那爪子想干啥?想打老子?”
元宝赶紧松开手,手背的青筋还在突突跳。他低着头,嘴唇抿得发白,不敢辩解。一辩解,只会招来更狠的骂,说不定还有拳头。村里的二柱就是这样,跟他爸顶了句嘴,被打断了胳膊,躺了半个月。
“割稻子割不齐,捆麦秸捆不紧,现在让你背袋绿豆,你跟我装死?”他爸的声音越来越高,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我告诉你,今天这袋绿豆不搬到场上去,你就别想吃饭!饿死你这窝囊废!”
太阳正毒,晒得元宝头晕眼花,眼前的地埂开始打旋。他觉得背上的麻袋越来越沉,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抬手去擦,反倒把脸上的土全抹匀了,成了个花脸,只有眼珠子是白的,透着股绝望的光,像井里快干的水。
元宝又一次倒下了。
“还敢装死!”他爸的吼声更近了,“我看你是欠揍!”
他爸已经跑到跟前,看见他趴在地上不动,火气“噌”地窜上来,伸手就把衣服脱了,露出肥胖的身躯,后背和脖子上全是汗,油光锃亮的,像块浸了油的猪肉。
“给我起来!”他爸抡起长杆,带着风声抽在元宝旁边的地上,土块溅了元宝一脸,“起不起?!”
元宝吓得浑身一哆嗦,拼尽全力想掀掉背上的麻袋,可胳膊软得像面条,连指尖都在发颤。长杆又抽过来,这次擦着他的耳朵过去,打在麻袋上,“啪”一声响,震得他耳朵嗡嗡响,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里面爬。
“跑?你还敢跑?!”见他想往旁边躲,他爸更气了,举着长杆就追,“今天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元宝顾不上背上的麻袋,连滚带爬地往前挣。他爸在后面追,光着的膀子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长杆抡得呼呼响,骂声混着风声,像要把他撕碎。他跑了没几步,被地上的坡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地上。这次没了麻袋垫着,脸直接磕在硬邦邦的地里,鼻子一酸,血混着土涌出来,呛得他直咳嗽,腥甜的味灌满了喉咙。
他趴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在疼,却不敢哭,也不敢回头。他听见他爸的脚步声停在他身后,长杆拄在地上,喘着粗气骂:“废物!连跑都跑不利索!”
太阳还在头顶烤着,地上的热气烫得他脸生疼。他把脸埋进土里,土钻进嘴里、鼻子里,呛得他直咳嗽。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混着血和土,很快又被晒干,什么都没留下,像从没来过。
远处的场院在日头下泛着白光,像个遥不可及的梦。元宝趴在地上,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混着风刮过庄稼地的沙沙响,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就该是这地里的一部分,被日头晒,被雨水浇,被人踩着,悄无声息地长,又悄无声息地烂掉。
他那张本该是清秀的脸,此刻像块被踩烂的脏抹布。汗水混着黑泥在脸颊上冲出几道歪歪扭扭的沟,露出底下蜡黄的皮肉。
“还装死?”“起来!”
“我让你起来!”他爸的声音高了八度,弯腰揪住他的后领,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他拎起来。
“看看你这张脸!”他爸满脸嘲讽的盯着元宝的脸,“长得跟个妖精似的,中看不中用!扛袋豆子能摔八回,养你不如养头猪,至少猪还能杀了卖肉!”
元宝低着头,不敢看他爸。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难看,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沾着草籽和土块;脸颊上的泥渍干了,紧绷绷地扯着皮肤;耳朵后面全是汗碱,和着土,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可他不敢擦。手也脏得很,掌心磨破了皮,沾着血和泥,一摸脸只会更脏。
“还愣着?”
“废物!”他爸的骂声低了些,却更狠,“干活不行,吃饭也不见长肉,我看你是故意跟我作对!”
日头越来越毒,地里的热气往上冒,把他的影子烤得缩成一团,贴在脚边。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晒化了,全身上下都在冒烟。
“还不把麻袋扛起来?”他爸拿起长杆,杆头的铁箍在太阳下闪着冷光,“等着我请你?”
元宝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背起了麻袋。
干完活儿后,元宝回去吃饭,他爸吃饭吃的快,先去了场院。
他坐在小板凳上,背挺得笔直,手里拿着半个冷馒头。馒头是昨天剩下的,表皮硬得厉害,他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没敢嚼太碎,就着一口糊糊往下咽。干涩的面渣刮着喉咙,像吞了把细沙,他得梗着脖子才能把那股噎人的感觉压下去。
“吃快点。”他妈端着自己的碗蹲在门槛上,筷子戳着豆角,“吃完了跟你爸去场院翻麦子,今天预报有雨。”
元宝没应声,又掰了块馒头。
“你看你那吃相,跟谁欠你八百万似的。”他妈放下碗,拍掉手上的面屑,目光鄙视,又开始没事找事了:“隔壁建军跟你一般大,人家见了谁都喊,前天还帮他妈去镇上捎酱油,那嘴怎么这么能说。你呢?让你去借个笸箩,站在人家门口半个钟头,愣是没敢抬腿。”
豆角在嘴里嚼着,没味,只有股草腥味。元宝低着头,盯着碗里的糊糊,那层薄皮破了,露出下面浑浊的黄。
“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他妈提高了音量,“你就不能学学人家?改变改变自己?整天耷拉着个脸,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将来能有啥出息?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窝在这村里,跟你爸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得让人戳脊梁骨。”
馒头渣卡在牙缝里,又干又痒。
“在家里也不说话,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妈站起身,衣服上沾着的豆角叶掉在地上,“让你改变就这么难?是觉得我说错了?还是觉得自己能耐大,不用听劝?”
元宝的嘴唇动了动,但是又忍住了,他妈抢了过去:“你还想顶嘴?啊?就这点能耐!在家里跟我横,有本事出去跟人横啊!有本事见了长辈喊声人啊!有本事别让你爸天天为你脸红啊!”
他端起碗,想喝口糊糊顺顺,手却被他妈一把打掉。
“喝什么喝!我跟你说话你就知道吃!”他妈瞪着他,眼睛里的红血丝比他的还多,“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不是让你学成个闷葫芦!你看看你表哥,在县城读高中,每次回来都给你叔带烟,见了谁都笑眯眯的,那才叫有出息。你呢?小学学习好顶个屁用?连个人情世故都不懂,将来走出这村,人家卖了你你还帮着数钱!”
元宝把剩下的小半块馒头塞进兜里,碗里的糊糊还剩小半碗。胃里依旧空着,可他再没了吃的心思。
再说什么都是多余,每次都是这样,他妈永远有说不完的别人家的孩子,永远能把他贬得像路边的泥,他想辩解,就被说成“家里横”,想沉默,就被说成“没出息”。
“杵着干啥?”他妈推了他一把,“还不去场院?等会儿下雨了麦子全完了!”
元宝站起身,兜里的馒头硌着腰。他低着头往外走,听见他妈在身后还在嘟囔:“真是养了个白眼儿狼,一点都不懂事,不懂得孝敬爸妈。”
院门口的阳光很烈,晒得他头晕。他摸了摸兜里的馒头,硬邦邦的,像块石头。胃里的空荡提醒着他没吃饱,可心里的那股憋闷比饥饿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