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内,大夫捏着镊子清创,酒精棉球擦过伤口时,元宝疼得眼睛微动,却没醒。他妈在旁边直跺脚:“都怪你!要不是你扔酒瓶,娃能这样?”

“怪我?”他爸梗着脖子,嗓门又提起来,“要不是你唠唠叨叨,我能动火?再说了,他自己不躲,杵在那儿当木头桩子,活该!”

“你是人话吗?他是你儿子!”

“我儿子咋了?从小就闷葫芦一个,干活不顶用,跟个缩头乌龟一样,现在还添乱!”

大夫皱着眉把最后一圈纱布缠好,用胶布固定住:“行了,拿点消炎药,一共五十六块。”

两人同时闭了嘴,脸上的怒气被肉疼取代。他爸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抖了半天,摸出几张零钱,数了三遍,才递给大夫。他妈在一旁嘟囔:“早知道这么贵,在家抹点锅底灰也能好。”

元宝这时候醒了。头重得像绑了一块千斤顶,脸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看起来有些吓人。他没说话,挣扎着从长凳上站起来,晃了晃,扶住墙。

“你干啥去?”他妈问,语气里没什么温度。

“回家。”元宝的声音虚弱无力。

“药还没拿。”

“不用了。”元宝拉开诊所的门,晚风灌进来,带着地里的土腥味。

身后,诊所里的争吵又开始了。他爸说他妈不该让娃走,他妈又骂他爸舍不得钱,话里话外,都在把那道伤口的责任往对方身上推,偶尔溅到元宝身上几句,说他是个讨债鬼。

他从诊所出来,脚步有些发飘。脸上的绷带勒得不算紧,但那道刮伤的口子像条小蛇,在皮肉下游动,时不时探出头咬一口,让他脸皮一阵发麻。血已经止住了,只是擦破了皮,没伤着骨头,算万幸。

万幸。

元宝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脸色直接僵住。

停下脚,背对着诊所的方向站着。风从田埂那边刮过来,带着地里的寒气,钻进他单薄的衣服,贴着衣缝往里钻。

他摸了摸脸上的绷带,纱布糙得硌皮肤,里面的伤口还在渗血,黏糊糊的,把纱布浸得发沉。

他没回头,继续往家走。脚下的路坑坑洼洼,是被无数双脚踩出来的土路,晴天扬灰,雨天泥泞。现在是干的,石子硌着鞋底,一下下透着疼。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沉得费劲。

双手背后,弓着腰,只能叹一口气来解决自己的心酸。

这不是第一次了。

记得小时候他爸喝多了,因为这他俩又闹了起来。

元宝缩在一边,抱着膝盖发抖,不知道该看哪里。他爸被挠得急了,反手就朝他挥过来,他整个人撞在门框的棱角上。

他妈愣了一下,抓过灶台上的锅底灰就往他伤口上按,烫得他直哭。他爸在一旁喘着粗气骂:“哭什么哭?你就是活该。”

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他试着劝过一次架。他爸和人赌钱输了,回家就掀桌子,他妈抱着装粮食的瓦罐不肯撒手,两人在院里撕扯。

元宝冲上去拽他爸的胳膊,喊了句“别打我妈”。他爸正憋着火没处撒,眼睛红得像要吃人,好像元宝就是他的仇人一样,顺手抄起墙根的铁锨,朝着胳膊。

那片淤青紫得发暗,漫了半条胳膊,摸上去硬邦邦的,过了半个月才消下去,可那片皮肤总比别处凉,阴雨天一准发沉。

他爸就是这样的人。在地里跟人比收成,比不过;跟人凑钱喝酒,掏不出整票;就连跟人吵架,也常被噎得说不出话。可回到这个土坯房里,他就成了说一不二的王。拳头,脚踹,抄起什么就砸什么,扫帚,马扎子,板凳,反正总能找着趁手的东西。

元宝笔情链中地缩在地上时,他会叉着腰喘气,唾沫星子喷在元宝脸上,骂些“没出息的东西”“跟你妈一个德行”。

那时候他眼里有种奇怪的亮,像是从元宝的狼狈里,终于捞着点自己还算“厉害”的证据。他在外面抬不起头,就只能在这个比他更弱小的身体上,踩出点优越感来。

他妈呢?吵得最凶的时候,她会尖叫着扑过来,不是护着元宝,是挡在他爸面前喊“别打了,要出人命了”。声音抖得厉害,却更像给这场暴力添了把火。等他爸的气头过了,她会蹲下来,手指悬在元宝的伤口上方,半天不落下,嘴里却开始数落:“你就不会躲远点?”“非要凑上来碍眼?”“要不是你不争气,地里的活帮不上忙,成天窝在家里,你爸能这么气?”她的“护着”,从来都带着条件,像给快饿死的人扔块馊馒头,既要让人记着这点“好”,又要让人知道自己有多不配。她护的不是他,是这个家那点还没散架的空架子,是怕真打出个好歹,村里人戳脊梁骨骂她当妈的狠心。

这个家,就像个漏风的筛子,没一刻安生。争吵是家常便饭,起因从来都不值一提,他爸嫌他妈做的饭太稀,他妈怨他爸烟抽得太勤;他爸骂他妈把种子撒密了,他妈咒他爸锄地没除干净草。话赶话,就成了互相揭短,陈年的旧账翻出来,带着馊味往对方脸上扔。接着是摔东西,碗碟碎了,椅子倒了,最后总会落到元宝身上。仿佛他们这辈子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

而且他爸最看重的是村里人的唾沫星子。在外面与人前面,腰杆挺得笔直,嗓门扯得比谁都高,仿佛这样就能遮住骨子里的虚。家里但凡有点像样的东西,过年攒下的白面,元宝妈喂的鸡下的蛋,甚至是元宝跟着他去镇上卖粮食换来的几块零钱,只要有人随口提一句“你家这东西看着不赖”,他立马眉开眼笑,手一挥就往人怀里塞。

有回邻居家孩子过周岁,人家只是来借个筛子,他非要从缸底舀出半袋白面,说“给娃蒸馒头吃”。他在院里拍着胸脯说“咱家人不缺这点”。等人家千恩万谢地走了,他转头就踹翻了院里的鸡笼,因为有只鸡惊得飞起来,溅了他一裤腿泥。元宝那天因为多吃了一口窝窝头,被他揪着耳朵。

他要的哪是体面,是别人一句“老朱真是大方人”的奉承。这话跟麻药一样,能让他暂时忘了自己在地里被人比下去的窝囊,忘了赌钱输光家底的窘迫。他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搬,像在拆自家的墙,只为给外人看“我家墙还挺厚”。等转过身,面对空荡荡的粮缸和他妈的哭骂,他就把气全撒在元宝身上。“要不是你这没出息的,我用得着看别人脸色?”“连袋面都留不住,养你不如养条狗!”

元宝早就摸清了这套路。他爸在外面把笑脸给足了乡邻,回家就把拳头留给自己。有年冬天,家里杀了只过年猪,他爸硬是割了半扇肉送给村支书,说“给领导尝尝鲜”。剩下的肉,他妈藏在缸里打算分着吃,结果被他爸发现,又拎了一大块给了小卖部老板,就为了能在那儿赊两顿酒。元宝整个冬天没沾过荤腥,天天喝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饿得夜里直啃床沿。有次他实在忍不住,问他妈要块肉吃,他妈还没说话,他爸就把空酒瓶子砸在他脚边:“吃什么吃?就知道吃!我把你卖了换肉吃好不好?”

他妈也从来不说句硬气话。他爸把东西往外送时,她就在屋里抹眼泪,嘴里念叨“这家要被你败光了”,可等外人来道谢,她又会挤出笑,说“应该的,都是乡里乡亲”。转过头,她就戳着元宝的额头骂:“你要是能有点出息,能考上个学,你爸也不至于天天在外头巴结人!”

那些被送出去的白面、鸡蛋、猪肉,在一遍遍的割着家里本来就稀薄的日子。而元宝,就是那个被推到最前面的砧板,既要承受他爸为了“面子”而转嫁的怒火,又要背着他妈那句“要不是你”的罪名。

他缩在墙角,听着他爸在院里跟人高声谈笑,说“家里啥都不缺”,胃里饿得发空,两眼冒星光。这世上哪有什么体面,不过是把自家的骨头拆拆下来,给别人当看客的笑料罢了。

算了,不想这些了,一想头就痛。

好在脸上的伤真的不重,只是被酒瓶的棱角刮了一下,皮肉翻起来一点,流了些血,看着吓人罢了。比这疼的伤他受过不少,小时候跟着他爸去田里拔草,被镰刀划了手背,深可见骨;还有一年扛麦子,被掉下来的麦捆砸在腰上,疼得直不起身躺了三天。那些伤,都是他用灶台上的猪油抹一抹,或者干脆让它自己结痂,从没人带他去过诊所。

这次不一样,因为流了血,因为晕了过去,因为那声脆响的玻璃碎。可他心里清楚,爸妈带他去诊所,一半是慌了神,一半是怕村里人说闲话。至于疼不疼,严不严重,从来不是他们首先考虑的事。

家里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从窗里透出来,像一只疲惫的眼睛。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的争吵又起,比在诊所里更凶。

他们俩早就回家了,估计吵了一路,元宝推开门,屋里的争吵声戛然而止。他爸妈都扭着头看他,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被打断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地上的碎玻璃还没扫,混着几根头发,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自己屋里的床边坐下。床是凉的,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脸上的绷带。纱布已经被血浸透了一小片,硬硬的,带着股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气味。

他盯着自己的手。他试着握紧拳头,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带着点僵硬的疼。

数着手上的纹路,一条一条,横七竖八,像地里乱长的田埂。

他想起村里那些没活过多少岁的人。前阵子刚没的二柱子,才二十五,在城里工地扎钢筋,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断了。家里拿不出手术费,就躺在床上熬,熬了半年,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最后咳着咳着就没气了。前院的三叔,一辈子没娶上媳妇,三十五岁那年浇麦子,天太热,一头栽进渠里,等捞上来时,脸早泡得发白,没了气。

而哑巴东,是这些名字里最扎人的一个。

哑巴东是个哑巴,姓董,村里人喊他这名,像喊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他没家,常年蹲在村头那间塌了半角的土坯房里,房梁上挂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袄,是前几年谁家扔了,他捡回去的。

四十刚过,他就开始咳。起初是夜里咳,后来白天也咳,咳得身子直打颤,脸都憋成了紫黑色。有人撞见他咳完了,拿手帕捂嘴,那手帕是块烂布条,展开来,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血,红得发黑。

没人问他疼不疼。村里的婆娘纳鞋底时看见他,会赶紧把孩子往身后拽,说“离那哑巴远点,晦气”;汉子们蹲在小卖部门口喝酒,瞅见他缩在墙根,就故意把空酒瓶往他脚边扔,看他吓得一哆嗦,然后哄笑起来。村里的小孩儿也会拿着石子朝他身上丢,大喊“哑巴东,快走”。

入冬时,雪下得紧。他那间土坯房被雪压塌了剩下的半面墙,他就挪到了村里的麦秸垛旁。麦秸早被风吹得稀散,露出里面的硬土。他把那件破棉袄裹得再紧,风也能顺着袖口、领口往里钻,冻得他牙齿都快咬碎了,咯咯响,跟他咳嗽的声音混在一起,像头快死的牲口在哼唧。

有回下大雪,元宝他妈去地里看白菜窖,路过麦秸垛,看见他蜷在里面,只露出个脑袋,头发上结着冰碴,眼睛半睁着,没一点神。她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摸出块干硬的窝头,扔在他面前的雪地上。他没动,直到她走远了,才慢慢伸出手,那只手冻得肿成了红萝卜,指节僵得弯不过来,扒拉了半天才把窝头抓到怀里,塞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往下咽,噎得他直翻白眼,又开始咳,咳得雪地上落了几点暗红的血。

开春雪化时,麦秸垛被晒得软塌塌的。几个孩子去那儿掏鸟窝,脚刚踩上去,就听见“咔嚓”一声,像踩碎了什么硬东西。扒开麦秸一看,是哑巴东。他还保持着蜷着的姿势,身子早硬得像块冻透的木头,怀里紧紧搂着那件破棉袄,棉袄口袋里露出半块窝头,早冻成了石头,上面还沾着点暗红的血渍。麦秸垛旁的雪水顺着土坡往下流,把他身下的土泡得泥泞,混着他咳出来的血,黑红黑红的,慢慢渗进地里,没几天就长出几丛野草,绿油油的,看着刺眼。

哑巴东死的时候,没人哭,没人埋。是村支书喊了两个闲汉,用草席裹着扔到了乱葬岗。元宝远远瞅过一眼,草席破了个洞,露出哑巴东那双没闭上的眼睛,灰蒙蒙的,像蒙上了一层土。

哑巴东的死去,不仅没人觉得伤心反而再一次沦为人们的笑柄。小孩们甚至编了一首童谣,来嘲笑他。

这首童谣他现在还知道, 调子偷的是庙会时老戏台唱过的《小放牛》,词却被改得又粗又冷,孩子们追着跑着唱,声音尖利。

哑巴东,蹲墙根,喉咙破了漏风声,咳咳咳,血点点,破棉袄,烂成片。

哑木头,没家归,麦秸垛里蜷成堆,风刮脸,雪压眉,扔块石头赶你飞!

哑巴东,不会喊,拾个窝头啃半天,孩子们,拍手笑,滚远点,别挡道!

一想起这些,元宝后颈的汗毛就会猛地竖起来,焦躁不安。

因为他爸喝多了骂他时总说:“瞅你这怂样!地里的活扛不动,闷着嘴不说话,将来能有啥出息?跟哑巴东似的,死在麦秸垛里都没人收尸!”

他妈纳着鞋底,眼都不抬:“人家哑巴东好歹能自己挣口饭吃,你呢?吃我的喝我的,还惹气,真不如跟哑巴东换换,省得我看着心烦。”

这些话让元宝心里又凉又疼。他见过哑巴东咳得直不起腰的样子,见过他缩在墙根被人扔酒瓶时瑟缩的肩膀,见过开春时麦秸垛里那具硬邦邦的身子,那不是什么遥远的故事,是能看见的活例子。

每次被这么比,元宝就捏紧拳头。他不想成为哑巴东,可他又看不到别的路,只能埋着头学习。地里的土一年年板结,他的力气没爸大,脑子没村里出去打工的二强活泛,脸上这道新添的疤,像在给他的人生盖章,盖的是“没指望,没出息,没能力”的三废小子。

现在他摸着脸,纱布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知道,只要自己稍微“没出息”一点,父母就会把他往哑巴东的路上推。那不是吓唬,是他们打心底里觉得,他配得上那样的结局。

看了眼自己短小的手掌,心里逐渐平静,甚至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他想,自己大概也活不过三十吧。这样也好,不用再听爸妈的争吵,不用再扛着那片贫瘠的土地,不用再数着日子,看自己的手一天比一天粗糙,看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户呜呜作响,像谁在哭。屋里很静,爸妈还再吵,直到他入睡前的最后一刻,他俩仍在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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