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摆着三道菜。
一盘土豆胡萝卜丝,一盘青椒炒芹菜,还有两个金灿灿的煎蛋。
卖相都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土豆丝有的粗有的细,芹菜的颜色也因为火候没掌握好而有些发暗。
但琳知道,这和之前那些由莱恩一手包办的、堪称艺术品的餐食,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这些,是她做的。
莱恩已经盛好了两碗米饭,将其中一碗放在了她面前。他自己则很自然地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放进嘴里。
他的动作很平静,咀嚼的姿态也很斯文,脸上看不出任何评价。
琳的心,却不受控制地提了起来。
她握着筷子,指尖有些发白,却迟迟没有动作。她在等,等一个评判。就像当初,她还是凯斯特领主时,等待着战场上传回来的胜负军报一样。
紧张,且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期待。
“不吃?”莱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已经吃下了第二口。
“……”琳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问出“好吃吗”这种傻问题。
她低下头,默默地夹起一根自己切的、粗细不均的土豆丝,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味道……很平庸。
盐味是够的,但因为翻炒不均,有的地方咸,有的地方淡。土豆的口感也因为厚薄不一而显得有些奇怪,薄的地方已经软烂,厚的地方却还带着一丝生脆。
算不上难吃,但绝对和美味沾不上边。
“能吃。”莱恩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今天的天气,“比大部分初学者要好。”
琳猛地抬起头。
她做的东西,“能吃”。
这个认知,让琳紧绷的肩膀,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她开始认真地品尝自己做的菜。
煎蛋的火候老了,蛋黄有些干硬。芹菜炒得太久,失去了爽脆的口感。
每一口,她都能清晰地尝出其中的不足,毕竟莱恩的命令传过来,她接收到还要控制身体做出动作,是有延迟的。
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再感到沮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平静。
这顿饭,是她从无到有,亲手完成的。每一个步骤,每一次失误,都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这种感觉,和单纯地享用成果,完全不同。
它让她感到……踏实。
一顿饭在安静的氛围中吃完了。
琳学着莱恩的样子,主动收拾起碗筷,拿到水槽边。当冰凉的水流过指尖时,她那因为一顿饭而变得有些温热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一件她一直压在心底,却始终无法忽视的事。
“莱恩。”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嗯?”莱-恩正靠在椅子上,姿态是一如既往的放松,像一只晒够了太阳的猫。
“奥斯顿……”琳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词句,“我原来的领地……现在怎么样了?”
问出这句话,耗费了她巨大的勇气。
那片土地,承载了她身为凯斯特时所有的荣耀与不甘。那里有她曾经的臣民,也有将她推入深渊的敌人。她恨那里,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那里。
她害怕从莱恩口中听到任何消息。无论是好是坏。
莱恩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连语调都没有起伏:“不好。”
简单的两个字。
琳的心,沉了下去。
“奥斯顿家族的统治,正在瓦解。”莱恩继续说道,他的声音很平,像是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
“你离开后,奥斯顿,并没有能力掌控全局。他清算了所有被认为是你旧部的贵族,造成了权力的真空。然后,为了填补这个真空,他又扶持了另一批新的投机者。”
“内斗,倾轧,争权夺利。领地内的税收被加重了七成,粮食被强制征收,用以满足贵族们的私欲和军队的开销。平民的生存空间被压榨到了极限。”
“半个月前,南方的几个村庄爆发了饥荒,引发了暴动。虽然很快被镇压了,但反抗的火种已经埋下。现在,整个奥斯顿领,就像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随时可能爆炸。”
莱恩的叙述,没有任何感**彩。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扎在琳的心上。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副画面。流离失所的平民,荒芜的田地,还有贵族们丑陋贪婪的嘴脸。
她曾经为之奋斗的一切,她试图守护的一切,都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走向毁灭。
一股混合着愤怒和无力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
但,在这股情绪之下,还有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快意。
看,这就是背叛者的下场。这就是奥斯顿家族应得的报应。
两种极端的情绪,撕扯着她的内心。
“所以,”莱恩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给这个话题做最后的总结,“我今晚打算过去看看。”
“……什么?”
琳的思绪,瞬间被打断了。她愕然地看着莱恩,怀疑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
“你……”琳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去那里做什么?”
“观察。”莱恩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
观察?只是观察吗?
琳不信。
她想起了莱恩的性格。这个男人,看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却有着一种奇怪的同情心。他会帮助弱者,会怜悯那些处于劣势的存在。
现在的奥斯顿领,那些在饥荒和暴政中挣扎的平民,不正是他眼中的弱者吗?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他要去干涉。
他要去帮助那些人,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而她,那个被奥斯顿领背叛的前领主,此刻却只能站在这里,听着他宣布这个决定。
不。
不可以。
琳的身体,比她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从水槽边转过身,几步冲到莱恩面前。因为动作太急,手上的水珠甩到了他的衣服上,留下几点深色的痕迹。
“你不能去。”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决。
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明确的态度,去反驳莱恩的决定。
莱恩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微微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疲惫的眼睛,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质问都更具压迫感。
琳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她害怕。
她害怕莱恩会像之前那样,用一句“这与你无关”来堵住她所有的话。
她害怕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不同”,会在这场对峙中,被轻易地打回原形。
但她不能退缩。
她想起了他们的约定。她要为他提供“乐趣”,以此换取“主导权”。
如果连他要去哪里,她都无法干涉,那这个“主导权”,又有什么意义?
“你……你答应过我的。”琳的双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我们说好的,我可以……我可以当导演。”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的离开,不在我的剧本里。”
这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甚至带着一点孩子气的蛮横。
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有力的武器了。
她试图用他们之间的约定,来束缚住他。
莱恩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所以我在向你请示,你真的不想让我去?”
“真的。”琳立刻反驳,“你去了,就一定会做些什么。你总是这样!”
“你很了解我?”莱恩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像是好奇的情绪,并非质问,莱恩只是想要探究答案。
琳被他问得一噎。
是啊,她了解他吗?
她和他相处的时间,其实很短。她所知道的,不过是基于他过往行为的片面推测。
但女人的直觉,或者说,一个时刻处于警惕状态的人的直觉,告诉她,她的猜测是对的。
这个男人,一旦决定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改变。
而她,不想让他离开。
这种不想,不仅仅是因为奥斯顿领的恩怨,也不仅仅是为了争夺那虚无缥缈的“主导权”。
更深层的原因,是她自己。
她害怕。
她害怕这间刚刚有了些许温度的屋子,重新变得冰冷。
她害怕刚刚习惯了的、身边有另一个人的气息,会突然消失。
她害怕自己好不容易从深渊里伸出手,抓住的这唯一一点光,会主动离她而去。
这种刚刚萌芽的依赖,是如此的脆弱,又是如此的致命。
它让她感到恐慌。
“为什么?”琳的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琳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闷得发疼。
她该怎么说?
告诉他,只要我们在这里看着就行,那些死去的人们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无辜。
这不跟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有什么区别,这都是强加上去的,反倒会使自己的信誉降低。
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破局的方法。
命令,不行。
讲道理,不行。
用约定来要挟,效果似乎也有限。
那么,她还剩下什么?
琳的视线,落在了莱恩的身上。他依旧靠在椅子上,姿态放松,仿佛她们讨论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他给了她反驳的机会。
他在等。
等她的下一个反应。
琳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上前一步,弯下腰,双手撑在了莱恩所坐的椅子扶手上。
这个动作,让她瞬间将莱恩圈在了自己和椅背之间。
两人的距离,再一次被拉近到一种危险的程度。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纤长的睫毛,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阳光晒过被子一样的味道。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如果,”她一字一顿,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就是不想让你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