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塔·斯特兰奇警督没有坐在她那张象征权力的高背皮椅上。
她背对着巨大的橡木办公桌,深紫色天鹅绒家居裙上沾染的几点不起眼的污泥痕迹,在昂贵的布料上如同细小的伤疤。
她站在大幅的洛克斯伯里地图前,纤细但稳定的手指正用一根深红色的图钉,精准地钉在运河区靠近下城区边缘的一块狭窄区域。
她指尖捻着的不是普通图钉,而是一枚带着锋利冰锥造型的银质钉饰——它寒意渗人。地图上那片区域周围,已然钉上了另外几枚类似的冰锥钉。
“斯图尔特,”她开口,声音少了惯常的力量或严肃,多了一份沉重如铅的平静,“早上运河区的伤亡人数最终确认了吗?”
刚从现场回来的斯图尔特警官站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帽子攥在手里,额头还有未干的冷汗和疲惫的油污。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是,长官,当场死亡五人,重伤七人,轻伤……不下二十,尸体都运去公共停尸房了……地方不够,放不下……准备一个坑,全部埋了火化。”
奥古斯塔钉图钉的手指停住了,她微微侧过头,深紫色的眼眸如同结冰的湖面,倒映着斯图尔特紧张的神情,“那些冻僵在巷子里……没参加暴动的‘路倒’呢?”
斯图尔特喉结滚动了一下,“还在……还在清理,保守估计……十几个是有的,就今天早上那点地方。”
一阵压抑的沉默在只有炭火噼啪声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奥古斯塔终于完全转过身。她的目光落在斯图尔特身上,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了他身后警局走廊那冰冷的石壁、落在那份只关心“暴动者是否清理干净”的简报上、落在了那座永无止境运转着的、将一部分人视为燃料的巨大城市齿轮上。
她脸上的神情,是一种近乎悲怆的平静,深埋在那副冷硬的面具之下。
“效率真高啊,我的好警官。”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一场‘骚乱’,一天之内,就把运河区几个街角的‘冗余人口’,清理得干干净净。”
斯图尔特的脸瞬间涨红如猪肝,嘴唇翕动着,想解释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
奥古斯塔没有再看他,她走到壁炉边,拿起旁边酒柜上那瓶喝了一半的陈年的美酒,没有拿杯子,直接用纤长的手指拔开了瓶塞。
琥珀色的酒液被她倾倒一些在壁炉前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一个晶莹的小洼。威士忌特有的泥煤与烟熏气息瞬间混杂进空气里。
这一小洼酒液既非祭奠神明,也非哀悼亡灵——更像是一个沉默的、无处宣泄的告别仪式,献给她理想中那点早已磨灭殆尽的“秩序正义”。
就在这时。
“笃笃笃。”急促而精准的敲门声响起。
奥古斯塔迅速拧上瓶盖,脸上的悲怆瞬间被日常的冰冷审视取代,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进。”
进来的警官他手里拿着几张刚从暗房取出的、还带着显影液酸味的照片和一封密封的报告。
“警督阁下,运河区现场的初步勘查报告出来了,还有……现场痕迹照片 情况……不太对劲。”副官的声音有些紧绷。
奥古斯塔走过去,接过了文件和照片。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最上面的一张照片上,在枪轰击造成的大片血污和残躯旁边,一个极其清晰的脚印突兀地烙印在冻结的泥浆地上,那脚印的形状极其巨大、非人,足趾如同冰棱般尖锐延伸,更诡异的是,脚印周围的土地呈现出一种放射状的、如同被极寒瞬间冻结后的冰晶网络,与旁边流淌的热血形成的冰碴格格不入。
她的指尖在那张照片上滑过,眼中的光晕几乎要融进照片里。
停顿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初步测量显示,脚印附近区域瞬间温度骤降到低于仪器极限。此外,镇压时我们布置在区域外围的几个蒸汽机阀门意外全被深度冻裂。报告里还补充了下城区贫民区几个巡警的目击记录——从昨晚开始,陆续有报告称看到有‘穿着破烂裹尸布’的巨大轮廓在蒸汽管道下或者废弃堆场里移动,靠近的人会被奇异的极寒冻僵甚至……瞬间冻毙,他们……他们把这种存在称为……”
对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疑:
“……‘雪中人’。”
奥古斯塔拿着照片的手指纹丝不动,但那双深邃的紫罗兰色眼眸深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精光。
这感觉……和之前银行那个带着黑沙诅咒的木乃伊完全不同,这感觉……更加原始、更加寒冷、更加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捕捉,一个活在城市阴霾中的新都市传说。
她立刻想起了某个在异常事件上拥有超凡“魔法”的存在。
“出去。”她简洁地命令道,办公室门再次关上。
奥古斯塔眼睛望向窗外,那片被警局大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暗的洛克斯伯里天空。那铅灰色的云层,仿佛压得更低了。
在她身后,那几张带着诡异冰晶和巨大脚印的照片,像狰狞的伤痕躺在昂贵的办公桌面上,与那个为“清理骚乱”的简报形成了无声而绝望的对照。
一个她必须去镇压、却又让她从灵魂深处感到悲凉的暴动结局……紧接着是一个更棘手、更冰冷莫测的异常。
这就是她的“责任”?这就是她佩戴这枚警督徽章的意义?深入肮脏的阴暗角落,却无法改变它们滋生的根源,只能不断地去“清理”、“镇压”那些在绝望和黑暗中扭曲、变异出来的怪物?雪中人与那些冻僵的“路倒”,又有多少不同?
窗外的云层里,似乎开始飘落细小的、冰冷的白色晶体。
雪,真的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