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没有任何显赫徽记的黑色封闭式四轮马车,碾过薄薄的初雪积层,悄无声息地停在警局侧门厚重的拱廊下。
雪花被车轮卷起,像一群惊慌的白色飞蛾,车门被内侧推开。
率先探出的,是一只裹在厚实棕色羊毛手套里的手,紧紧抓着门框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接着,一道几乎被层层包裹、与这栋冰冷石头建筑格格不入的身影,略显笨拙地从车厢里“挤”了出来。
维多利亚·金盏花此刻的形象,足以让任何熟悉她那冰雕般完美仪态的人瞠目结舌,一头璀璨的金发被一顶巨大蓬松、覆盖着浓密绒毛的深灰色水獭皮帽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帽檐压得很低,只勉强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标志性的冰蓝色眼眸,帽子上甚至系着两个夸张的毛球,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纤细的脖颈几乎完全被一条又厚又宽、编织成复杂麻花花样的奶白色羊绒围巾层层缠绕遮盖,一直堆到了下巴尖。
围巾的末端甚至在下颌处打了个结实又有点孩子气的结。
她最常穿的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裙外,罕见地裹上了一件毛领阔绰的长及脚踝的深棕色熊皮斗篷式大衣。
厚实的毛皮领子翻起,紧密地贴合在围巾之外,将她巴掌大的小脸衬托得更加精致小巧,也衬得她整个人像一只被强行塞进了昂贵皮草里的……瑟瑟发抖的小动物,宽大的斗篷下摆甚至还沾着几片尚未融化的雪花。
脚下蹬着的也不再是精致的宫廷鞋,而是一双保暖性极佳的、带有皮毛内衬的高帮鹿皮靴,尺寸似乎略大,让她走路的姿态少了几分平时的轻盈优雅,多了点小心翼翼的笨拙。
她就这样把自己裹得像个移动的毛球,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石阶上薄薄的积雪,快步走向警局那个透出光线和暖意的侧门。
厚重包裹下,每一步都透出一种与“维多利亚·金盏花”完美形象绝不相符的、属于伊卡·布兰森的本能——对严冬的深切恐惧与厌恶。
推开侧门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炭火、皮革、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维多利亚站在门廊的阴影里,被这突然的温度转换熏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她解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动作略显费劲,又费了点功夫才把那个巨大的毛绒帽子从被压乱的头发上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宝。
被帽子和围巾捂过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粉色绒毛,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略显凌乱的金发衬托下,竟然罕见地褪去了一丝冰川般的锐利,多了点……属于人类的烟火气。
奥古斯塔·斯特兰奇警督就依靠在通往内侧办公室的拱门门框上,双臂环抱在胸前。她刚才目睹了这位“金盏花小姐”从笨拙下车到艰难脱帽的全过程。
目睹了那个平日里如同冰晶般剔透无瑕的完美人偶,此刻身上所有保暖细节都透露着对寒冷的深恶痛绝和一种……近乎可爱的笨拙防御。
一丝极其复杂、如同微风吹皱冰面的情绪,在奥古斯塔深紫色眼眸的最深处一闪而逝——是惊愕,是荒谬,是难以言喻的……
一点点被融化开的暖意?那份温暖并非来自壁炉,而是来自于眼前这个人撕开了高高在上的伪装,暴露出的、如此鲜明又带点滑稽的“弱点”和“求生欲”。
这份极其难得的、窥见对方软肋的“暖意”,瞬间压倒了她心中沉甸甸的关于暴动、关于尸体、关于“雪中人”的冰冷阴霾。
一声清晰无比、带着绝对讽刺和恶作剧得逞般愉悦的嗤笑,毫无预兆地从奥古斯塔的唇间逸出。
“噗……呵。”那笑声在警局相对安静的门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几个擦肩而过的低阶警官都下意识地绷直了背。
维多利亚正低头整理怀中那个绒毛炸开的灰色水獭皮帽子,动作温柔得像在梳理鸟儿的羽毛。这突如其来的清晰嗤笑声如同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她刚刚因为温暖而稍显松弛的神经。
她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瞳孔骤然紧缩,里面方才那点被捂出来的、无害的粉红烟火气瞬间被绝对零度的寒流冻结、冲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被羞辱的锐利怒火。
她不再整理帽子,直接将那蓬松的一团夹在臂弯里,冰刀般锐利的视线精准地锁定斜倚在拱门边的奥古斯塔,完美的下颌线绷紧,唇线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
“斯特兰奇警督,”她的声音响起,是标准的维多利亚式腔调,清晰、圆润、毫无瑕疵,但每一个音节都如同裹上了灼热的火气,刮擦着空气,“你刚才发出的声音——如果我没听错——是嘲弄?在这个……”
她微微环视了一下充满了紧张氛围的警局环境,“……充满了职责、严肃和沉重事务的场所?”
奥古斯塔脸上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像一朵带着毒刺的紫罗兰,她迎上维多利亚燃烧着冰焰的眼神,毫无退缩,甚至带着一丝欣赏。她慢慢站直身体,优雅地拍了拍深紫色天鹅绒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嘲弄?哦,当然不,我亲爱的‘金盏花’教授。”奥古斯塔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慵懒与精准拿捏的语调,“那只是一个……被眼前景象所震撼的表达,你看起来……”
她的琥珀色眸子在维多利亚那身厚实到夸张的装备上流连,语气轻飘飘得像一片雪花,“……如此无惧严寒地奔赴征召。这种敬业精神和可爱的……抗寒策略,令人印象深刻,甚至心生……‘暖’意。”
“可爱?!”维多利亚的声音骤然拔高了一丝,那种在暴怒边缘强行压抑的声调,泄露了“伊卡”被触到痛脚的恼羞成怒,“斯特兰奇!你到底什么意思?!如果我冒着大雪过来只是为了欣赏你那糟糕透顶的幽默感……”
“是为了这个!”奥古斯塔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无踪,如同被瞬间冻结。
她向前猛地踏出一步,快如闪电般抓住了维多利亚夹在臂弯里、那个巨大的水獭皮帽子的边缘。
不是粗暴地拉扯,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钳制,她借着这个动作靠近,压低了声音,冰冷的眸子如同深渊,直刺入维多利亚那双强压怒火的冰蓝瞳孔深处。
那瞬间的距离近得维多利亚能看清奥古斯塔眼影下的一丝疲惫血丝,能嗅到她发间残留的冰冷雪气混合着顶级香水的味道。
“不是为了我的幽默,亲爱的。”奥古斯塔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寒冰在摩擦,“是为了这个‘可爱’的帽子底下那颗据说能闻到诅咒味道的脑袋,过来看看我们今早‘清理’运河区的成果里,额外附赠的‘小惊喜’。”
她不再废话,几乎是半拽着维多利亚,隔着那厚厚的熊皮斗篷的手臂,强行把她拖向自己的办公室。
动作既快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力,完全无视了维多利亚被她那句“可爱”刺激得几乎要爆炸的怒火和被拖拽的不满。
办公室门在两人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和暖气。
奥古斯塔松开钳制维多利亚帽子的手,径直走向那张宽大的橡木办公桌,她甚至没有开灯,只是猛地拉开了厚重的、阻隔了天光的窗帘。
窗外,细密的雪花正无声无息地飘落在警局大楼外冰冷阴暗的庭院里。
借着窗外暗淡的光线,奥古斯塔一把抓起桌上那几张血迹斑斑、但核心是那片诡异冰晶和巨大脚印的照片,直接“啪”的一声,拍在了维多利亚面前光滑的桌面上,那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厚厚的熊皮斗篷传来。
“看好了,‘毛茸茸的勇士’,”奥古斯塔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没有一丝调侃,只有沉重如铁的严峻,“这是最近没能解决的‘小麻烦’后遗症,镇压暴动死者的血混着运河边的烂泥,再加上早市上冻死鬼们的怨气——好像把什么沉在泥潭里几百年不死的鬼玩意儿给吵醒了。”
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那片放射状冰晶中心巨大怪诞的脚印上。
“一个能在最吵闹的镇压现场悄无声息地冻碎蒸汽阀门、吸干一块区域所有热量的东西。一个被冻傻了的人们叫它‘雪中人’的新都市传说。”
奥古斯塔的目光紧紧锁住维多利亚,眼眸深处不再是慵懒或嘲讽,而是仿佛在无尽雪夜中寻求火光的旅人,透着一种被巨大冰冷现实逼迫到极限的、混合着愤怒、无奈和责任的担当。
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那现在,维多利亚·金盏花,告诉我——你认识这个脚印吗?或者说……你的‘鼻子’,有没有在这个玩意儿冒出来冻死更多人之前,闻到它的味道?”
室内只有壁炉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窗外雪花落下的寂静,维多利亚冰蓝色的眼眸死死钉在桌面上那片诡异的冰晶照片上,身上厚厚的熊皮斗篷似乎也无法再阻挡从照片深处弥漫开来的、刺入骨髓的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