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刮过运河区高耸林立的烟囱、纠缠交错的蒸汽管道,钻进狭窄巷弄里每一道风化开裂的砖缝,切割着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伊卡站在他那座由废弃水处理厂改造的“豪宅”二楼露台上——这片视野本是他俯瞰“齿轮区”复杂蒸汽流、构思修理铺规划时的得意之处。此刻,刺骨的寒意穿透了维多利亚新制的、相对厚实但依旧不合他“蓝领”身份的羊毛外套,冻得他皮肤发紧。
露台下方的运河,肮脏的河水已经凝结成了油腻的、混杂着垃圾和不明污秽的半固体冰层。几个瘦骨嶙峋的小小身影正拿着一端磨尖的铁棍,拼命地凿着冰面,试图敲开一个能取出相对“干净”水源的窟窿,用于做饭或饮用。
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饥饿和寒冷带来的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倒。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紧了紧衣领,心里却罕见地没有抱怨冷。
因为就在他目光所及更远处,那些背风处的墙角、废弃管道堆积的死角,躺着几个蜷缩的、已经完全凝固的身影。
灰黑的破布片僵硬地贴在身上,轮廓与周围的垃圾几乎融为一体。
那是昨夜没能撑过去的“路倒”——饿死的?冻死的?或者兼而有之。
没有人会深究。城里的收尸队只会在这些尸体散发出实在无法忍受的恶臭时,才捏着鼻子前来清理。
一个穿着警察制服、鼻子冻得通红的中年男子,正和一个打着哆嗦、同样破旧衣着的副手,费力地用粗麻绳套住其中一具冻得像根冰棍似的躯体,拖向一辆散发着消毒水味的运尸车。
动作麻木而熟练。没有多余的悲悯,寒冷和重复的工作消磨了一切情绪。
就在昨天,伊卡还站在自己工坊里那台刚装好的、奥古斯塔“友情”赞助的蒸汽供暖设备(才不是维多利亚不经意之间要来的)前一个需要消耗珍贵煤炭的奢侈玩意,一边被尤兰达冰冷的手指包扎着调试时不小心划破的手,一边对着萨莉承诺,“丫头,看,这大家伙,今年冬天包管暖暖和和的,再不用挨冻了!”
萨莉当时只是抱着膝盖,蜷在尤兰达为她特制的暖和小角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他想过个安生冬天,他有那个资本了,维多利亚的雇佣金数字相当可观。
奥古斯塔预付的“装备调试费”也足够他们一家,如果能算是一家的话,在最冷的月份里烧掉许多煤而不必心痛。
杏林堂那边的芸芝更不用说,那些神秘的“贵族咨询费”足够她给养父的诊所添置任何顶级的药物器械,他们都脱离了在冰冷的棚屋、地铺上瑟瑟发抖的处境。
可为什么此刻看着运河边那些僵硬发黑的尸体,看着远处巷子里几个面黄肌瘦、穿着单薄得几乎无法御寒的工人正围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那几乎只能算是一点冒烟的小火星,争夺仅有的一点点热量,看着警察麻木地拖拽尸体时金属手推车在冻土上发出的刺耳摩擦声……
伊卡非但没有觉得暖意,心口反而像被塞进了一块同样冰冷的、沉重的铅块?
这份沉重比他修理铺里最沉的齿轮冲压机还要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记得自己就在前年冬天,也是这样蜷缩在铁皮棚漏风的角落,头被那根粗糙的麻绳吊着以防栽倒撞墙,浑身冰凉几乎失去知觉,唯一支撑他的就是活着。
而现在呢?他现在站在这栋该死的“豪宅”上取暖?这钱……这钱沾了多少这样的尸体的味儿?
“操……” 一声极低、被风吹得几乎听不清的咒骂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我厌弃和愤怒。这不是安稳冬天,这安稳像踩在冻僵的肢体上一样让人恶心。
就在此时,楼下通往运河街道的那扇沉重铁门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伊卡循声望去。
是陈芸芝。
她没有驾驶那辆低调的马车,而是穿着一身深蓝色、看似朴素但裁剪极合体、能良好保暖的厚呢子衣裙,外面披着一件带风帽的黑色斗篷。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藤条篮子,用一块厚实的灰色棉布覆盖着。
她的脸色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不是那种精致的白,而是缺乏血色、带着一丝疲惫的苍白。
她并没有抬头看二楼露台上的伊卡,或者看到了也没在意,径直走到了距离她最近的一个冰窟窿旁。
那群衣衫褴褛、正费力汲水的瘦小孩童看到她,动作都是一顿,小小的眼睛里交织着恐惧、麻木和一丝……奇怪的熟悉,杏林堂偶尔接济过病人。
芸芝没有看那几个冻死的“路倒”,她的目光似乎刻意避开那个方向,也没看那正拖着尸体的警察。
她只是蹲下身,动作稳定而自然,仿佛在做一件寻常的琐事。
她掀开藤篮上的棉布,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厚实粗麦黑面包。
面包个头很大,是杏林堂厨房火炉烘烤出来的标准大小。
她拿起一个面包,递给离她最近的那个冻得鼻子通红、手指上满是裂口的鼻涕娃。
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奇异的……例行公事般的熟练,她没有说话,表情也没有平常在杏林堂的那种温婉笑意,只有一种近乎冷凝的平静。
孩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块比他们脸还大的面包,又看看这个穿着体面却面沉如水的女人,迟疑着,不敢接。
“……拿着,要好好活着,就吃点热的。” 芸芝的声音响起,语调既不温和,也不严厉,就是一种陈述事实的淡漠,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孩子像是被那命令般的语气慑服,又或许是被面包的热气和香气诱惑,战战兢兢地接了过去,立刻狼吞虎咽起来,甚至来不及感受那粗粞的口感。
伊卡站在露台上,清晰地看到芸芝蹲在那里递面包的侧影。
寒风撩动着她斗篷的下摆。她平静得不像是在施舍,更像是在执行某个冷酷的指令——一个源自她内心深处、那个白发金瞳的“她”发出的命令,让这些挣扎着的“工具”,如同她曾经也被视为工具能勉强运转下去。
就在孩子吞咽得过于急切、猛烈咳嗽起来的瞬间——“呜——哇——呜——哇——”
一阵尖利刺耳、带着蒸汽嘶鸣余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运河区死寂的清晨。
几辆涂着蓝白条纹、喷吐着白色蒸汽雾气的警用蒸汽马车,如同凶猛的钢铁巨兽,粗暴地从主街拐入了这条贫民巷。
巨大的金属轮子在凹凸不平的冻土地面上碾过,发出令人牙酸的轰鸣。车门猛地打开,一队队身穿厚实黑色冬季警服、手持警棍和盾牌、腰间挂着沉重左轮枪的警察鱼贯跳下车。动作迅捷而充满压迫感。
“都散开!禁止聚集!听见没有!立刻离开此地!” 一个佩戴银质肩章、声音洪亮的警官用手提铁皮喇叭嘶吼着,眼神冰冷地扫视着冰窟窿旁那几个正抓着面包呆立当场的孩子,以及刚刚派发完食物、正缓缓直起身、眼神毫无波澜地回望过来的芸芝。
几队警察已经训练有素地开始驱散附近零星的围观者。
一个动作粗暴的年轻警员拿着警棍,毫不客气地要去推搡一个手里紧握着半块面包、正惊恐地看着他们的鼻涕娃。
就在那警棍即将碰到孩子的瞬间——
一道快得几乎看不清的身影,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般动了!
芸芝的动作快到极致!那只递面包的手似乎只是一个回撤的残影,没人看清她从哪里掏出来的东西,只见一道冰冷的金属厉芒如同毒蛇出洞般点在了那名年轻警员的手腕下方。
不是杀招,但足以让他手腕酸麻,警棍几乎脱手。
“不许碰他。” 芸芝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针,与刚才递面包时的淡漠截然不同。
她站在那里,单手扶着还在惊吓中瑟瑟发抖的孩子微颤的肩膀。
她的眼神变了,那层属于“陈芸芝”的、刻意维持的温顺和淡漠彻底剥落,属于“艾米莉亚·温莱特”的绝对冰冷和狩猎杀意毫无保留地放射出来。
她甚至没有看向那个喊话的警官,仅仅是用剑尖和眼神锁定了眼前胆敢动作的警员。
一瞬间,运河边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警察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带队的警官猛地拔出了腰间的左轮枪。
气氛骤然紧张到了极点!蒸汽警车上嘶鸣的汽笛声在这一刻变得极其刺耳!
“温……温莱特医生?!”警官认出了她,声音里充满了错愕和忌惮,显然听说过这个女人在贵族圈子里的某些传闻和某些“案发现场”的特殊关系。枪口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就在这时,街道另一端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越来越响、如同闷雷滚动般的低沉呼喊!
“要面包,要工作,不准拖走。”
“还我们汤姆。”
“饿死冻死也是死,跟他们拼了。”
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出现在街口,人数远超这边的警察,他们衣着破旧,许多人冻得脸色发青,但眼中燃烧着绝望和怒火。
为首的是几个身材粗壮的汉子,手里紧紧攥着锈迹斑斑的铁棍、撬杠。
他们身后的人群里,有人在激动地挥动着拳头,有人在怒吼控诉着昨天刚刚因偷窃一个土豆而被警察抓走判了流放的家人。
这些被严寒和饥饿彻底逼入死角的人们,眼中没有了畏惧,只有愤怒凝聚成的力量。
警察们面对芸芝剑尖的忌惮瞬间被更大的威胁取代。
“守住防线,准备冲突。” 带队的警官声嘶力竭地嘶吼,再也顾不上芸芝和那个孩子,将枪口和所有的警力立刻转向了汹涌而来的人群。
整个运河区,如同一堆早已浇透火油的干柴,终于在这最冷的冬日清晨,被一个警察拖拽尸体的动作、一个愤怒的亲人被抓、一个绝望的眼神……
警棍的挥舞声、愤怒的呐喊声、蒸汽机车的嘶鸣声、警察惊恐的呵斥声、还有隐隐约约、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仿佛呼应着人群怒火的口哨尖啸声……
混乱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碰撞、升级。
伊卡站在冰冷的露台上,死死攥着冰冷的铁栏杆,望着楼下剑拔弩张的芸芝、汹涌的人潮、严阵以待的警察……
再低头看看自己那只被暖炉烘得温热的手掌,以及屋子里已经吃上热牛奶和早餐的萨莉……他感觉自己像个可耻的、缩在舒适堡垒里的逃兵。
芸芝依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骚乱的人群和警察,在混乱的呼喊声中敏锐地分辨着什么。她的手腕间,那枚华丽的西洋怀表在斗篷的缝隙下若隐若现。
嗒…嗒…嗒…的走秒声,在她耳中异常清晰。